第40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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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我上路去南京。我換上了最好的衣服。繼芳準備了一化肥口袋的土產,綠豆、小米、花生、晾幹的黃花菜什麼的,讓我捎給邵娜。禮九駕上牛車,送我去夢安搭車。

如今,駕車的已經不是閨女了,而是兩頭年輕的公牛,一黃一黑。牛是新的,但車仍然是老的。禮九坐在車上,手裏照例拿著一根帶葉子的樹枝。這回他沒有隻做做樣子,而是結結實實地抽了下去。兩條牛護疼,將牛車拉得飛快。但再怎麼快,也趕不上公路上跑的班車嗬。成集到夢安的班車去年就已經通了。這時候,一輛前臉凸起的大紅色的班車從我們的身邊飛馳而過,灰土揚起,我不由得打了幾個噴嚏。

“有班車不坐,要坐咱的牛車!”禮九嘲笑我說。

“多少年不坐汽車,不習慣了。”我說。

“到了縣上,你還不是要坐汽車回南京?不至於我把你拉到南京去吧?”

“能挨一時是一時,我們也好說說話。”

“我年紀大了,跑不動了,你倒是滿世界地跑起來,日後要聽你說了。”

“我就去一趟南京,隔天就回,有什麼好說的?”

“這一跑就刹不住嘍,我曉得!”

說完,禮九一抬手,給了黑牛一樹枝,牛車顛動起來。“這兩頭牛沒咱閨女拉得穩當。”他說。

“誰說不是?現在誰還買牛?都買拖拉機了。”

“仁軍是想買手扶子,隊上湊巴湊巴,也能買得起,但貴爺爺不依,仁軍拗不過他。”禮九說著又給了黃牛一樹枝,“也幸虧是牛,要是手扶子我還不曉得咋開呢,那是伢子們的事情了。”

過了東風橋,我就讓禮九回老莊子上了。我扛著化肥口袋,穿過夢安縣大街直奔縣城的汽車站,買了一張去南京的車票。上車的時候,我要把口袋也扛上去,司機攔住不讓。所有乘客的行李——包袱、籮筐、旅行袋都被放上了車頂,車站上的人在上麵蒙了一塊油布,然後用繩子帶住。

車行途中,我的心裏一直不很踏實,惦記著化肥口袋,生怕它從車頂掉下去,或者到南京的時候忘記拿了。一麵這麼想,我一麵對自己說:你真的已經是個鄉下人了,心係綠豆、花生,真是沒出息呀!然後,我就心事重重滿懷憂患地睡過去了。

中途醒了幾次。窗外是田野、樹叢、波光閃閃的小河,以及泥牆草頂的房子。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事物,這會兒看上去不免新鮮。但看得久了,也就不新鮮了,畢竟隻是田野、樹叢和小河。大平原此刻就像一隻轉動的圓盤,盡頭的邊緣呈現出一道明顯的弧線。長途汽車就像在兜圈子,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去了。莫不是碰見了老莊子上的人說的“鬼打牆”了?

最後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南京。我之所以知道是到了南京,是因為車停了。司機按了按喇叭,一麵跨出座位一麵說:“到南京了。”

果然是南京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

車站上的房子灰蒙蒙的,空地上停了一溜髒兮兮的大客車。一個人提著一隻破鐵桶,正把桶裏的水往一輛車的窗戶上潑去。泥濘不堪的地麵上印著橫七豎八的車轍。下了車的乘客扛著行李、提著旅行袋滿院子亂走,在尋找出口。一概都是灰頭土臉的,滿臉的焦慮。這一切和我記憶中的南京真的很不一樣。隨即,我反應過來了,不是和記憶中的南京不一樣,而是和想象中的南京不一樣。關於南京,我早就失去了記憶,隻有想象了。

我覺得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並且是一個讓人沮喪的地方。空氣中飄蕩著汽油和煤煙混合的氣味,非常難聞。充斥於耳的南京口音也讓我不知所措。然後,我就看見了大許。

他比以前胖多了,還戴上了眼鏡。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燈芯絨夾克,尖頭黑皮鞋。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顯然,是邵娜讓他來接我的。

大許奔了過來,非常熱情地在我的肩膀上又打又拍:“你終於來啦,你終於來啦,多少年了……”他說。

“是呀,是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沒變,沒變,還是那麼的精神那麼瘦,這就好,這就好……”

大許拉著我向車站出口走去。我不作它想地跟著他,差一點真的把嘀咕了一路的化肥口袋忘在了車頂上。

然後我們上了三十三路電車,前往南京工學院。邵娜在南工的招待所裏幫我登記了房間。她的父母是南工的老師,這我以前就知道,不知道的是邵娜目前就讀的大學也是南工。大許告訴我,他們(他和邵娜)現在也住在南工的一間宿舍裏。

總之,在那輛擁擠不堪汗味熏人的電車上,大許說的最多的就是“南工”這個詞,“南工”這“南工”那的。敢情他們的南工就是我的老莊子。而關於老莊子我什麼都沒有說,大許也沒有問。

開門進了招待所的房間,大許讓我收拾一下,然後去他們家吃飯。實際上我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把化肥口袋從肩膀上卸下,往水泥地上一撂,都不帶磨正的。之後,我就在那張被日光燈照得一塵不染的床上坐了下來,搓著手,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大許問我要不要洗把臉?我搖了搖頭。他又問我要不要上廁所,撒泡尿?我這才意識到膀胱脹得厲害。感謝大許的提醒,我去了趟衛生間,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白瓷馬桶是那麼的潔淨,打掃得那麼幹淨,我都舍不得撒呀,但還是撒了。好歹我是個南京人(有點恢複自我意識了),知道衝馬桶,而無須大許的提醒。他對我的關心無微不至。我撒尿的時候大許始終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看著,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然後,我們就帶上了房間的門,走了出去,來到了夜色籠罩的校園裏。

我跟著大許在一棟棟的大樓間穿行,樓麵上的窗戶裏都已經亮起了燈,真的是燈光熠熠。我似乎聽見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實際上不過是我的幻覺,並沒有什麼人在讀書。校園裏隻有人聲洶洶,黑影條條,那些樓,不過是一些宿舍樓罷了。關於大學,我的想象力不過如此,除了知道是一個讀書的地方,就不知道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