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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大隊部召開全大隊社員大會,批判畏罪自殺的反革命分子羅曉飛。
早上起床後,我對繼芳說:“我也要去。”她嚇得臉色都變了,“去不得,去不得,人家會認出來的。”
我說:“我總不能一輩子都躲在這屋裏吧?”
繼芳說:“好歹等過了這陣子。”
但我的確已經想好了,不能躲藏一輩子。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他們是怎麼批判羅曉飛的,也就是怎麼批判我的。我很想看見,也很想聽見,更想弄明白。繼芳越是說這樣做有危險,我就越是想去了。最後我對繼芳說:“不是說去的人隊上都給記工分嗎?不去那不是白不去了?”
她總算有些被說動了。
繼芳去了為好家那邊,再回來的時候後麵跟著為好和為好媳婦。他們自然勸我不要去,為好甚至又要下跪。但我決心已定,跪也無濟於事。看我不為所動的樣子,為好說:“罷了,罷了。”跑回他們家的房子,找來一頂破草帽讓我戴上。我答應看一眼就走。
老莊子上的人都走光了,我們這才出發。我走在繼芳的邊上,她的手上抱著正月子。為好媳婦抱著三閨女,大閨女帶二閨女跟在後麵。為好則走在前麵,試圖用他瘦小的身子擋住我。兩家人全體出動,前呼後擁著我向大範大隊的大隊部走去。
為好不時地回頭看看我,念叨著:“嗯,是認不出來了。”
他伸過一隻手,拉了幾次我頭上的草帽,直到草帽的帽簷完全垂了下來。我隻能通過帽簷脫線的縫隙,勉勉強強地看見外麵。
大隊部離老莊子有兩裏地。我們到達的時候,園子裏麵已經擠滿了人,一概向著房子的方向翹首以待,就像看戲一樣。
那大隊部的房子也是草房子,隻不過間數多點,長長的一溜,其中有好幾間屬於大隊小學。此時,屋簷下麵貼了一排白紙標語,上麵用黑字寫著“批倒批臭死有餘辜的現行反革命犯罪分子羅曉飛!”“羅曉飛”三個字的上麵還打了一個紅叉。標語的下方,放了兩張學生上課用的課桌,並成一排。桌子後麵的板凳上坐著王助理、大隊範書記和一個穿公安製服的中年人。
我注意到,大隊部的西山牆那兒停了一輛吉普車,兩名全副武裝的公安戰士背著槍,筆直地站在旁邊。一幫孩子圍著吉普又叫又跳,但在公安戰士威嚴的注視下不敢靠近。看來縣裏真的來人了,禮貴沒有騙我。
我們在人群後麵剛剛站定,福爺爺就被人從大隊部裏帶了出來。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仁軍和另一個基幹民兵押著他走過來。隻聽範書記說:“富農分子範複霖帶到!”
王助理哼了一聲:“往前麵帶帶。”
仁軍推著(或者說扶著)福爺爺走到桌子前麵。
福爺爺低頭彎腰,但他的頭低到一定程度就沒有再低了。隻見福爺爺的一雙老眼略微上翻,目光掃視全場,那眼神既活又亮,就像能看穿人心似的。我心裏不由得一震,覺得福爺爺看見我了,趕緊把草帽拉得更低。福爺爺的眼神,坐在後麵的王助理他們顯然是看不見的。
自從福爺爺被帶出來以後,社員們便開始議論。一時間人聲嗡嗡,某種不安的氣氛在會場上彌漫開來。我也覺得非常納悶,批判羅曉飛為什麼要鬥福爺爺呢?當然是因為羅曉飛已經死了,昨天上午就被隊上的人埋了,總不能拋出屍體抬上來批鬥吧?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隊上的陰謀已經敗露。這當然牽涉到福爺爺,更可怕的是牽涉到我。沒準接下來就是揭露陰謀,把我從人群裏揪出來。想到這裏我不禁害怕起來,很後悔堅持要和繼芳他們一起來。
我看了看繼芳,她好像並不擔心。對於福爺爺的出現,繼芳也很奇怪,但卻是因為別的原因。她既像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咦,以前開批判大會陪鬥,都是禮壽上去的,今天怎麼是福爺爺親自上啦?”
聽她這麼說,我多少放下心來。我竟然忘記了還有陪鬥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