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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莊子上又恢複了平靜。過了一會兒,村西傳來了禮貴喊工的聲音:“下田啦,男子漢帶扁擔,婦道帶鐮刀……”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裏屋門上的草簾被繼芳卷了起來。我穿著短褲、背心,坐在堂屋裏的方桌邊上吃掛麵。熱氣騰騰的一大碗,上麵攤著兩個荷包蛋。繼芳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前麵的木盆裏戧了一塊搓衣板。她正在洗為國的衣服。
我問繼芳為什麼她不吃?繼芳說:“你吃,你吃,掛麵是下給你吃的,我有得吃,吃過了。”顯然這是假話。
我也不再追問,埋頭吃起來。幾次噎住,因為這人間的美味而幾乎落下淚來。我的眼淚雖鹹,但比起這碗掛麵來還是淡而無味嗬。
堂屋門外,天地一片清淨,和我在知青屋裏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這時為好進來了,手上拿著扁擔、繩子,準備去上工。繼芳打招呼說:“他大伯。”
為好“嗯”了一聲,說:“弟妹受累了。”完了走到桌子邊上,看我吃掛麵。
掛麵包括雞蛋已經吃完了,麵湯本來也可以一口氣喝掉的,但我故意埋著頭,沒有看為好。他好像比我還要尷尬,在邊上磨磨蹭蹭的,多少讓我自在了一些。
隻聽為好說:“兄弟,沒得事吧?”
我含糊地哼了一聲。為好又說:“隊長說,放你兩天的工,沒事在家歇歇。”
見我仍不說話,為好在堂屋裏轉了一圈,留下一股煙油味兒就出去了。在門檻外麵,他回頭對繼芳說:“弟妹,我兄弟就托付你了。”
老莊子上的人什麼時候這麼客氣過?何況是打死了自己親弟弟的為好?何況為好是在和為國的媳婦說話?繼芳“嗯哪”了一聲,算是答應了。這既很正常,又非常的不正常。
為好走後,繼芳很快洗好了衣服,拿到門外找地方晾了。然後她去鍋屋裏刷了鍋,這才拿上鐮刀上工去了。
我回到裏屋,倒在涼車子上便睡。爛稻草、破席子、土墼枕頭都無法打攪我,青天白日被擋在厚厚的土牆後麵。頓時,我就睡得昏死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流了口水。腦袋下麵墊著一條又黑又油的枕巾,大概以前是粉紅色的,變成這樣顯然是頭發磨蹭的結果。當然不是我的頭發,我才睡了不過一晚。口水將枕巾打濕了,顯得更加汙穢。
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髒兮兮的小手扒在涼車子的沿上,正盯著我看呢。他的眼睛又圓又亮,很像繼芳的眼睛。他在那兒站了多久了?我肯定是被他看醒的。
然後我眨了眨眼睛,對小男孩笑了笑。“你是誰啊?”我問。
小男孩咿咿呀呀地說不清楚。
我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他隻是在額前留了一小撮劉海,後腦勺圓鼓鼓的,是那種典型的“鵝頭”。“你是正月子吧?真可愛。”
正月子笑了起來。
這時,房子外麵傳來一個女孩兒叫喊的聲音:“正月子,快死出來!不死出來看姐打不死你!”
正月子的臉上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後噔噔噔的,正月子搖晃著跑出去了。我連忙下了床,走到東邊的土牆邊,通過窗洞向外麵看去。
上午的陽光照耀著兄弟兩家的園子。屋子前麵放了一架石磨,為國的衣服正攤在上麵晾。河邊上,雜草又高又綠,有一塊地方的草稍矮一些,大概是碼頭下去的地方(當地人家的園子一般都在河邊架一塊木板,一直伸到界河中間。人們站在木板上淘米、洗菜、洗衣服、刷馬桶——如果有馬桶的話,這樣的地方就稱做碼頭,那木板就叫跳板)。從我的角度隻能看見為好家的跳板伸進河裏的那一端,對岸就是別人家的園子了。
一排三個女孩兒,對著為國的房子站著,不用說是為好家的三個閨女了。老大十三四歲的樣子,老十二歲左右,老三大概隻有五六歲。三個閨女按個頭高矮依次排開。大閨女反手叉著腰,已經很有點女人的樣子了。剛才喊正月子的應該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