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樂閑與閔立宏(1 / 2)

35.樂閑與閔立宏

我的朋友樂閑這幾年老是和我提到一個叫閔立宏的女知青,她反複和我說,最不理解的人和最佩服的人就是閔立宏。

閔立宏的經曆我略知一二,在留守女知青中是最典型的一位。1948年,父母帶著剛滿兩歲的閔立宏登上了南下的火車去台灣,送行的舅舅擔憂她小小年紀經不起顛簸之苦,將她從車廂裏抱了出來。正是這一抱,注定了她的另類人生。在奶奶和叔叔的撫養下長大,1966年從長沙市周南中學高中畢業,1968年12月,下放到沅江縣黃茅洲區子母城公社。

因為“台屬”,她的檔案中有“不予錄取”四個字。

因為“台屬”,沒有招工單位敢要她。

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她與一個窮途末路的農民相識相知,組成了一個家庭。

農民陳學純大她18歲,半年之內家中連喪三人。他的妻子,忍受不了貧窮與疾病的折磨,拋下一家人自殺了,兩個弱小的女兒相繼死去,家中斷糧斷炊,他和三個兒子把命交給了天,活到哪算到哪。

那時的閔立宏全然不知,有一個人在為她抱屈,為她歎息,為她心酸。

這個人就是樂閑。樂閑對她的關注一直持續了幾十年。

說起來我和閔立宏還是校友,因為她高兩屆,我1964年下鄉,彼此說不上印象。樂閑在校時也並未和她說過話,閔立宏個高,愛運動,跑起來短發飄起,非常健康活潑。四十年過去,樂閑還無法抹掉這個印象。

閔立宏為什麼要和一個如此貧苦的農民結婚?她的犧牲值得嗎?她幸福嗎?

為此,樂閑三番五次地跑去沅江,要求當時還根本不熟悉她的閔立宏回答這些問題。

樂閑雖是最早招工,工廠倒閉得也最早,前幾年,她的工資才三百多元,愛人工資不高,女兒在讀大學。就像她不理解閔立宏的婚姻我也很不理解她的這種單純的從情感出發的行為。你是記者嗎?不是。想發表作品嗎?也不是。她就想弄明白幾個為什麼。

知青與農民結婚的絕非閔立宏一人,多是無奈開始,悲劇結束。當年出身不好的知青和大多數社會底層的老百姓一樣,隻求“活著”, 對前途不再抱有幻想。有人通過與貧農結婚改變“黑五類”的身份,他們脆弱的情感裏不能說沒有這份卑微的願望。

也有人分析過閔立宏當時的萬般無奈,認為她的婚姻是過於認命的一個悲劇。這讓樂閑非常氣憤,她拚力反駁。在樂閑心中,閔立宏是偉大的、崇高的、純潔善良的,所有最美的詞彙用在閔立宏身上都不為過。

樂閑既是我的同學又是畫友,她為人處事的態度有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和純良,不世故、不彎彎扭扭。她認定的事,誰也阻擋不了。當她將一篇兩萬字的報告文學《 仰望這樣一種平凡 》給我看時,我開始激動起來,由衷地向她這份執拗的行為致敬,也有了想要見到閔立宏的願望。

2007年春節後的一天,樂閑將閔立宏帶到了我家裏。她們兩人已經成了要好的朋友。樂閑的那篇文章在知青中反響很大,閔立宏被湖南知青網友評為了年度的新聞人物。

第一次見到閔立宏,比我想象的好,很難看出她幾十年的辛酸苦楚。62歲了,腰板挺拔,個子高,腿長長的,可以想象她少女時代的颯爽英姿。

她很靜,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那種靜;言語極少,那樣的沉默,是從內心向外滲透的一種沉默。說起她的家庭,很簡單:有苦有樂。好像找不出太多的詞句來表達。我隻能認為,每個人對苦難的理解不同,你無法忍受的屈辱和困苦,閔立宏已經把它們細細地揉碎了,揉成了一種靜,揉成了一種沉默。

有朋友設想過:如果閔立宏再堅持幾年政策就寬鬆了,如果閔立宏的媽媽早幾年來尋找她就好了。閔立宏的生活中沒有如果,沒有也許,就連她選擇的婚姻也曾一度遭到唾罵:一個“黑五類”子弟,竟然腐蝕貧下中農!

階級鬥爭的詞典裏沒有“人性”二字,更不承認愛情。

那些扼殺人性的人忽視了最基本的一點:沒有任何財富、貌似不般配的兩個人能夠走到一起,其實是最為純粹的人性的結合。

聽樂閑說,閔立宏能下如此大的決心,陳學純的兒子們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小臉肮髒,衣裳襤褸,大腳趾露在鞋外頭,一家人撿鞋穿,鞋也不成對。幾個小孩常來找閔立宏,她不忍心將孩子們拒之門外,會和他們一起分享自己一份不多的飯菜,發現他們身上有摔傷或是潰爛之處,馬上給洗淨傷口,抹上消炎藥膏,甚至給他們洗澡洗衣,這使得孩子們對她更加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