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人在天橋(2 / 2)

她坐著,看得出是五短三粗的那種能幹活的身板,說不清顏色的毛衣將胸脯裹得鼓鼓囊囊,一件土色棉衣遮蓋著雙腿,搭在棉衣上的是一雙皺紋密布的手,如同她的臉色,紅比黑多,凸出的筋絡、指關節的刻印都泛著紅光。她好像剛剛走過一段長路,累了倦了,要在這座橋上坐一坐,歇一歇。

橋上的小販都知道,他們是兩夫妻,從某一個遙遠的山村而來,尋找南下打工的兒子,又弄不清兒子的地址,每天就坐在這座橋上等待著。

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早晨我出門時,天邊隻有一線帶著涼意的曙光,回時從橋上經過,已是街燈冥暗、暮色深重之時。

我從橋上經過時,幾乎天天都這樣想過:我努力做的事有一天終會結束,從某一天開始就可以不再走這座橋了。而有些事一旦沾上了,就沒完沒了。似乎是一種命定,這座橋我必得走上好幾年。

有幾天,下班後我登上橋就想跑,總感覺身後有人喊:快回辦公室,還要修改!那段時間的疲累已達極限,我對“修改”二字有了恐懼感。人的潛意識裏又深藏著某種虛榮,愈恐懼就愈回頭,愈不完滿就愈追求完滿。幾天幾夜熬下來又會因為一句順風的話、一個小小的褒獎而精神亢奮,很快將長時間的苦不堪言忘得一幹二淨。走在橋上時,對這座沉默的灰不溜秋的橋竟陡生起一分莫名的依戀,甚至於萌生一種極簡單的願望:哪一天不再走這座天橋了,人影在橋上消失了,有一份尊嚴會留下。

再見到兩位老人時,看到的隻是他們的背影。他們在橋頭彙合,然後一前一後慢慢悠悠地走著。老大爺披在肩上的棉衣,僵硬地斜叉著,使他的背影寬了許多;老大娘跟在他身後走,邁著八字路,一手拿著那個盛著銀幣的鋁盆。大棉衣隻穿了一個袖套,任一邊隨意地搭拉著、擺動著。他們像一支兩個人的特殊隊伍,坦然自若的神態,似乎與眼前的一切無關。

那是一個夕陽將盡未盡的黃昏,橋上橋下有些稀薄的暮色,幾朵火燒雲殘留的餘暉給橋欄映射了一線橙紅,也有點滴光斑落在兩位老人孤寂的背影上。他們的前方若是一片廣袤的土地,一輪彤紅的落日映照著幾戶人家的小村莊裏,此時該會飄過來陣陣誘人的柴草飯香,他們該會亮開嗓子大喊幾聲,音落之處必定牛哞狗吠聲驚起。

在新年的前幾天,我下了公交車,老遠就看見坐在橋上的老大娘,讓我震撼過的粗麻繩的白發剪短了,染黑了。我遺憾那頭白發時有所感動:年關了回家吧。我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將工作結束回家去。一天不回家,人就像懸在了這座天橋上。

近前時才看清此黑發老太太並非彼白發老太太,她明顯的要小一號,黑發黑衣,身邊放著一個帆布旅行袋。我匆匆走過,心裏倒有幾分欣慰,想那兩位老人已經等到了他們的兒子,一家人此時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橋上,空空蕩蕩的,天天碰麵的人了無蹤影。那個睡在橋上的大學生也消失了,他也許明白:不能在橋上停留,要從橋上走過去。

新年的鍾聲即將敲響,我才得以看清這座天橋的麵目,處處可見磨損的裂痕中黑白摻雜的碎石片。橋麵上橫豎寫滿了電話號碼,有些字跡被塗掉了,刷出的一塊白粉上又有了墨跡未幹的數字。乍一看,竟像一雙雙睜大的眼睛在瞪著你,又像是很多張嘴巴在向你訴說著什麼。

人走了,他們心中的希望依然係在了橋上。

在橋上,天天能看到紅得火熱的玫瑰花,黃得燦爛的菊花,藍得發紫的勿忘我,特別是一小碗一小碗的白蘭花,香氣濃濃地來,淡淡地散去。賣花女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不吆喝,隻是看著你微笑,兩隻細瘦的手將小碗的白蘭花舉在你的眼前,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使你不忍心空手離她而去。

此刻,我走在空落落的橋上,竟想起那個可愛的賣花女來。

正要下橋時,聽到了一陣開心的笑聲,迎麵走來一對青年男女,男孩牽著女孩的手,女孩蹦蹦跳跳,搖晃著腦後一個長長的馬尾。兩人像經過了漫長的旅程,蓬鬆的頭發、天真的笑臉、寬大的衣服甚至腳上的大頭膠鞋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層黃沙。黃沙遮不住的是他們亮晶晶的眼睛和笑起來潔白的牙齒。青春的笑靨,喜洋洋興衝衝的步態有一種流浪的美麗。

有人走了,有人來了,有人回家過新年,有人在新年時出門尋找新的開始,這座天橋終究不會寂寞。

我下橋時,耳邊還是他們的笑聲,再回頭一望,人影全無。

原載《散文世界》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