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船走到渡口時,天黑了,水也黑了,渡船孤零零地被拴在岸邊。我傷心地坐在石階上,又累又餓又冷。從大清早起,我這雙小腳就沒有停歇過,我喝了幾大捧湖水,體內的各個部件立即發出一陣陣的空空的清響。
渡船最後的一線淺灰色的輪廓消失了。漁家的燈盞亮起來,就像一雙雙視而不見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鋪展在黑幕上,漸漸地一盞一盞地開始熄滅。湖水的嘩嘩聲晃蕩起來。
我挨家挨戶地找到擺渡老漢,央求他送我過河去。他很生氣,已經睡下了,被一個黃毛丫頭叫了起來。而我不得不用力敲他的門,使勁地求他。我說:“我有五塊錢,全給你。”
“我不是要你的錢,過了河還有幾十裏黑路,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辦?”
想到嚴重的事還在後頭,我差點哭出聲來。
“這樣吧,你拿著介紹信,我帶你去找村幹部想辦法。看可不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我這才想起,我一封介紹信都未帶。70年代初,還是“文革”時期,出門不帶介紹信也真夠膽大包天!
最後他說給我找一戶好人家借宿,“那家隻有母女倆,他家的漢子翻船時沒了。”他說著邊往前走,腳步很快。我緊張地盯著他黑黑的背影,捏緊了拳頭。我想,萬一有什麼不好,我的拳頭就伸出去。
看到那位大嫂時,我的拳頭就鬆開了。她靠著門框,一看就是風一吹就會倒的女人。聽說我的情況後她馬上讓我進屋。屋裏很黑,隻有桌上的小煤油燈有一團豆芽般暖暖的光。她特地做了一碗糍粑,我雙手捧在手裏時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好奇地看著我,巴掌大的黃臉上撲閃著一對亮亮的眼睛。我有些難為情,趕忙抹幹眼淚。
小姑娘舉著煤油燈,引我進裏屋,又給我鋪好床,動作非常利索。那是冬天,她穿著一件裰滿補巴的碎花夾襖,袖子很短,兩隻小手像兩根棍子似的露在外邊。
我鑽進了被筒,掖緊的被子混合著家織布和稻草的香味,我很快就睡著了。早晨醒來時才發現,我一人占了床的一半,細看這床隻是比單人床稍寬一點,小女孩蜷著身子睡在我的腳頭,大嫂竟和衣靠著床欄睡著。被子很窄,僅夠兩人蓋的。我驚詫地發現屋內僅這一張床,房子的大半地方堆著一些漁網漁具等,散發著濕漉漉的魚腥味。
我難過極了。我輕輕地將小女孩往裏挪,又將被子蓋在大嫂身上。我背上畫夾,留張紙條打算就走。這時,大嫂醒來了,她堅持要我拿塊烤糍粑再走,說路遠別餓著。我留下了地址,反複和她說以後進城辦事一定要來找我,我告訴她我們廠有食堂,我的床很大。
我謝過擺渡老漢,上岸後走了幾十裏路,趕上了下午四點半進夜班的時間。
我們廠裏的職工不少人有農村親戚,他們進城來辦事常會到家來吃頓飯或是宿一夜,一人來或幾人來,臨走時總要搞些邊角紙條帶回去卷喇叭煙。來的次數多了也聽到有人抱怨。我也就留意收了一些廢紙片,還特別買了幾斤報廢紙,裁切裝釘成幾個作業本,想等那個小女孩來時給她。可她們一直沒有來找過我,沒有給過我一次報答她們的機會。
我的創作畫幾經修改,最後入選了省美展,不久,我調進了省城的一家工廠,輾轉十年,終於回到了家鄉。
我也再未去過那個小漁村,每當想起那母女倆時,心裏總隱隱地有些痛,深感內疚的是我連她們的姓名都不知道。
原載《湖南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