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周老大和七都女
周老大很早就彎了背,從後影看像極了他父親周老爹。肩膀寬寬的,兩隻大手不離一根長長的銅嘴煙杆。他下了幾十年的冷浸田,腿腳風濕很重,人往老走,不再光腳板走路,走長路時穿雙草鞋,不出遠門、不下地的時候,就踏雙木拖板鞋,省事又不濕腳。他的木拖板鞋是自己特製的,兩快木板刨得光光的,走起路來重重地敲打著青石板,老遠就聽見。石板路上一響起“噔噔噔”的聲音時,河街人就知道周老大出門了,甚至可以從聲音判斷出周老大那刻的心情。
大躍進那年,田裏收成是曆年最高的。周老大估算畝產量至少有五百斤,多打糧食多分糧,河街人眼看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就在糧食進倉之前,大隊部已經寫好了畝產千斤的大紅喜報。上公社報喜時還叫上了生產隊長周老大去敲鑼鼓。
不久,隊裏將全部到手的糧食交上去,最後還落下了一張欠條。按畝產千斤的標準交公糧遠遠不夠。周老大心裏冤死了,這趟鑼鼓把自己的肚子敲癟了不算,還把全隊百十號人的肚子敲癟了。數字不是他報的,喜報不是他寫的,他哪裏認識那麼多字,以為隻是上縣城表一趟決心罷了。
秋收一過,家家開始斷糧斷炊,周老大帶一撥人向公社要糧,差點被扣上反對“三麵紅旗”的帽子。眼瞅著村裏老老小小一撥一撥地出外乞討,周老大將心一橫,在一個風雨天,他牽著一頭牛上山崖,趁牛摸不準方向毫無防範之時,將牛推下了懸崖。
牛摔死了,牛肉牛骨頭連同碎渣末一點不落地按人頭均分到了每一家。就是那頭牛,讓河街人熬過了一個災年。
1967年,周老大被人檢舉揭發,以他殘害耕牛、破壞生產為名,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
周老大掛上“四類分子”的木牌子,是在生產隊的批鬥會上。新上任的革委會主任何四苟領著喊了幾聲口號,七都女就衝上了台。
“我是周老大的老婆!”她一說,台下哄堂大笑。
“他是四類分子,我就是四類分子的老婆。他為什麼是四類分子呢?因為一頭牛。牛死了,全村人分了吃了,因為吃了牛肉,全村人才沒有餓死。你們說是不是?”
幾十雙眼睛看著她,沒人敢答應。
七都女當年是她的婆婆相中的。說起她婆婆,又是七都女最佩服的女人,七十多歲了,還可以掄起斧頭劈柴。
吊腳樓人家,還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因有一條好水,早些年,這處不為人知的荒僻之地就引來了很多外地過客,有仕途遭挫被貶南下的文人,覓得桃花源似地搭樓安居;更有傳說中落難的長毛,他們隱姓埋名,建屋耕地,悄悄地生息繁衍。傳說七都女的婆婆就是長毛的後裔,她不裹腳,不善女工,卻會舞刀弄槍。周老爹年輕時英氣逼人,找媳婦發誓不找小腳女人,相親時隻看到女方一雙大腳就點了頭。
七都女被她的大腳婆婆一眼看中,周老大還未點頭娘就點了頭。七都女嫁到河街時,她出工要求與男人同工同酬。有一次周老大病了,她背起周老大的那副犁耙趕著牛下了地。夜裏她要求記十分滿工。
男人們都笑話她,哪有女人記十分工的呢?周老大也說,給她五分算了。她不依不饒,一把抓起記工員王三的衣服提了起來,“我比你這個男人還犁得多,你說,是不是?”
以後,隻要她出工,那一天準記十分。
別看周老大長得五大三粗,卻有落人笑柄的事,有一次和老婆鬧架,七都女拿根笤帚在河街上追著他打。七都女長得端端正正的,並不像個男人婆。笑起來聲音又高又脆,整條街都聽得見。河街人都笑周老大怕老婆,周老大不以為然,他說這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得讓著點。河街人都說,真幹起架來周老大還不一定打得過七都女。
周老大平時軟硬不吃,倔得很。但想起那頭牛還是傷心,那可是頭幹得事的好牛啊!每次掛著木牌子遊鄉時,他會出自內心地大喊幾聲:“我害死耕牛,不得好死!”
七都女認定是四苟為了當革委會主任而陷害周老大,她一看見四苟就罵:“死狗,我每天都咒你死,我活一天,咒你一天!”
倒是周老大想得開,農民嘛,跳得再高是農民,打入地獄也是農民,撐飽餓死還是農民。
他還常叨,說那頭牛其實心裏有些明白,趕它上山時,牛開始不肯走,它沒想到我會害死它。作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