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知青組最後的日子
有半年時間我躲在了廣州,在姐姐家裏學習繪畫。
學生停課鬧革命有了好幾年,我成了他們唯一的學生。姐夫更是按照給美院學生上課的嚴格要求來調教我,畫石膏素描,靜物素描;屋子裏擺了一組一組的水果、花卉,讓我做色彩練習。除了寫生,我還臨摹了從蘇聯歸來的著名油畫家葛紹剛的幾副油畫頭像,著名水彩畫家王肇民的水彩靜物畫。這期間恰逢羅馬尼亞的一個油畫展覽在廣州展出,當時隻準內部觀摩,姐夫臨摹了兩副原作,拿回家來我再臨摹他的畫。在批判“隻專不紅”的年代裏,這一切還隻能關起門來做。
緊張地過了三個月後,我獲得了一個機會,跟隨兩個畫家進入體委畫畫,他們要為遊泳館畫一副毛主席暢遊長江的大型壁畫,讓我去當下手。
最好的油畫布、嶄新的工具擺在眼前,油畫顏色和大大小小的油畫筆、調色刀、調色油全都是最好的。每天享受的是優秀運動員的夥食,一日三餐的飯菜極其豐富,和一天吃幾個紅薯的日子比起來已經到了天堂。後來十多個知青朋友“旅遊”到了廣州,我帶他們在遊泳池裏玩了一個下午。他們每人背著個癟癟的黃書包,一路爬火車、睡火車站,居然跑了大半個中國。吃飯時我拿著兩個大盆去打飯,後來有人告狀,說我帶了十多個身份不明的人去吃飯、遊泳,剛剛換的一池清水被那夥人搞髒了。
姐姐傳達給我聽時,他們已經走了。
半年以後,我回到了江永,回到了白水河邊的小村莊,朋友們在我之前都已經回來了。說起在外麵的遭遇,個個都有苦水要吐,眼色,眼色啊!在那些自以為是的人看來,這幫人隻是一些逃避農村勞動、逗留城市好吃懶做的小混混。
一直留在隊裏的幾個知青,每天還是靠吃紅薯過日子。從小農場挑回來的紅薯,足足堆了一間大屋。他們每天蒸一鍋或是切片煮湯,燒火時在火灰裏塞幾個,吃烤紅薯。農民家家都有的地窖,我們沒有,時間久了擔心紅薯腐爛又切成絲,後來還學著做了紅薯粉,一捆一捆地曬幹。像村裏人一樣,把紅薯搞得花樣百出。
沒有人喊我們出工,幾番折騰後,對於知青的所作所為,村裏人不再理會。每天的太陽照常升起,照樣把大地照得白白的,懶洋洋的。陽光太強烈的時候,四周反而顯得空空的,一無所有。
一下子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卻又無處可去,日子過得特別的緩慢。算算時間,五年了,五年,男生的嘴巴上長出了青灰色的小胡須,女生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頭發一縷縷、一片片地枯黃,梳頭時落葉似地往下掉。
我從廣州帶回了一些畫畫的材料,每天拿著個小畫板,在村前村後轉悠。
村裏的婆婆媳媳們三三兩兩地結伴,背著背簍、挽著個篾籃,她們經常走十多裏路去集市,籃裏有時就十幾隻雞蛋。自己一個也不舍得吃,每天幾分錢幾角錢地攢著。她們目無表情,眼睛就盯著一個方向。有時打個招呼,更多的時間是沉默,是她們匆匆而過的背影和背影後麵風一吹即散的灰塵。
潮濕的綠色的樹籬、彌漫著穀物氣味的草垛、一條清澈見底的白水河和河上搖擺著的渡船,讓我重又拾回一些好心情。一天能畫一張兩張小油畫風景或是鉛筆速寫,我都用圖釘釘在牆上,牆是木板壁,一釘就牢,最後釘了一滿牆。常有畫友來看看,大家一起聊聊天,說些鼓勵的話,心裏覺得特別溫暖。
後來才知道,在那段百無聊賴的日子裏,組裏人都暗暗地鉚足了勁,有人自學了高等數學、有人研究古典文學、外國文學、中西方哲學。女生大多學會了縫紉,有人還能接活掙錢;男生普遍學做木匠活,回城後他們能夠做出一整套漂亮的家具來。
農民和我們的關係漸漸地有些緩和,白天又一起下田,夜裏聚在一起記工分。在任何時候,粗暴莽撞和愚昧無知都是容易被人原諒的。人人得吃飯,必得掙工分,大家好像擠在一丘田裏,小心地經營著自己的一分口糧。
我已經能理解農民對知青下鄉的抵觸情緒。知青大批的下鄉,緩解了城市就業的壓力卻傷害了農民的利益,地少人多,眼看要到手的糧食卻被一群外鄉搶了很多去,弄得大家一起喝稀粥。
1968年底到1969年初,組裏的氣氛有些令人難受。有人投親靠友轉點成功,打起背包走了,未走的也在想方設法將戶口遷到富裕些的農村裏去。我們當時對富裕的理解就是能吃飽肚子,地方最好離父母近一點。農民出外跑不遠,他們帶不走幾分菜地和儲存一年食物的地窖。我們唯一的希望是父母親望眼欲穿的不變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