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半月過去,相安無事。
石林瘋子從不上樓,對兩個城裏姑娘視而不見。每晚回來,笨重的身體倒在草堆上的“嚓嚓”聲沒響幾下,如雷的鼾聲就攪拌著一股汙臭飄上樓來。
有一天,兩個女孩回來晚些,大門已被石林閂了。她們敲了好一陣門仍然隻聽到不變的鼾聲。希妹打算去鄰隊女生那裏擠一晚算了,虹說再試一次。她用剛剛學會的土話喊:“石林大伯,開門!石林大叔,開門!”
連喊了數聲以後,鼾聲停了,聽到了石林的腳步聲,“來了,來了!”
門開了。
虹說:“謝謝石林大叔。”
石林瘋子竟然“嗯”了一聲。萬賴無聲中重重的一聲。虹像被彈簧彈了一下,心猛地一緊。虹是第一次正眼看到了石林的眼睛,她驚詫地發現,石林的眼神中還流露著一種對虹的憐惜。
虹異常震驚。這個瘋子不一般,他的眼睛不瘋,心不瘋,至少此時此刻有一根神經是醒著的。虹驀地想到要為他做些什麼,她拿來兄長的衣服給石林換洗,又找人給石林理了發,那一頭白茅草去掉以後,聾子伯就說:“這個石林,又有點幹部模樣了。”
以後的夜晚,兩個姑娘很少外出,就在樓上高高興興地唱歌。這時,石林就坐在樓下門前階基上,像個門神似的,傻傻地笑著。即使有不懷好心的人溜到了門邊也會趕緊縮回去。
很快就有人說,石林瘋子是美女的門神。
吊腳樓人家沒有特別富裕的也沒有揭不開鍋蓋的人家。碗裏的東西都差不多,吃飯時,男人喜歡端著大海碗蹲在街基上吃,小孩子捧著飯碗滿街裏跑,碗裏不是玉米飯就是紅薯飯,再蓋上青菜辣椒。得河水之養育,家家飯桌上總有些小魚小蝦。街上常常先飄過一陣魚腥氣不久又飄散出酸辣味的魚香來。
奇怪的是那些不瘋的又會摸魚的男人都沒有石林瘋子的水性好,石林瘋子不僅會摸魚,還有一手絕活,能在深水中摸到活蹦亂跳的大魚。他的魚不剖不洗,無油無鹽,煮出一街的腥氣。女人們眼饞大魚被瘋子摸到又被活生生地糟蹋,一個個氣得直罵:瘋子去死!
石林瘋子摸到魚不送給別人就送給虹。
虹煮的魚色香味俱佳,有紅的辣椒、綠的蔥花、黃的酸菜,香噴噴,石林看著就吞口水。虹送給他吃,也許吃出了味道,以後再摸到魚,他都交給虹。虹和石林瘋子也就常常端著大海碗坐在門檻上吃魚。大魚肉的濃香滿街裏飄蕩,香得人人受不了。從河街經過的人看到這一老一小,一個是貌若天仙的少女,一個是黑熊般的瘋子,居然相安無事地坐在一起吃魚,便忍不住要笑一陣,還有人半笑半罵:兩個瘋子!
虹不管,隻管津津有味地吃魚。
一到夜黑,吊腳樓人家關門熄燈,街上黑燈瞎火,像一條死胡同,唯有河水的嘩嘩聲特別清亮。這時,虹就活潑起來,隻有這種時候,虹才覺得世界是她的。她會突發奇想,去遊白水河。遊上岸在坡地打滾,偷西瓜地裏的西瓜吃,她吃西瓜不用刀,幾拳將西瓜打開,大口大口地吃完一個瓜,然後遊回去。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在月色清幽的夜晚,有斑斑點點的月光落進石板路上,她就跳舞。從東頭跳到西頭,漫無目的地旋轉著,孤獨的身姿忽明忽暗,恍若月下幽靈。
虹跳舞的時候,希妹會放開歌喉,一展她洪亮的女高音為虹伴唱。她的聲音帶著罌粟的氣味,讓吊腳樓關門上床的人起來看她唱歌。
“你們排戲啦?”
“對,排大戲!”
“什麼時候演?”
“就演!”
問話的人笑出聲後又把頭縮進門裏去,將一輪好月光丟在門外。
如果這時,石林在她們眼前出現了,她們會惡作劇似的圍著石林唱唱跳跳。石林高興時,手和腳的動作都很大,手指叉開時有腳板大,虹就說他是在跳《 亞非那 》黑人舞,特酷。還故意學他,叉著手、跺著腳,起勁地喊著:“嗨嗨嗨,嗨!”
引得出門看的人大笑不止。
虹下農村的第二年,正是她的母親剃了半邊頭,掛著“叛徒、反革命”牌子遊街的時候。白水街人又說虹來錯了,錯不在她太美,而是家底太黑。虹變了一個人,變得心事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