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島如遭雷擊,他聽到靈魂深處哢啦一聲巨響,他的心裂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他不相信眼前發生的是事實。他知道,澀穀次郎的笑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在他聽到這種比狼嚎還要恐怖的笑聲的時候,他怔忡不已,他悔恨難當,他忍不住號啕痛哭。是他把林綠依送入了虎口狼窩,是他親手把世間一件最最精美的瑰寶砸碎,是他對陳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可是,一切都悔之晚矣!
川島定了定神。他看到燈光下的澀穀次郎把自己剝了個精光,又從地上撿起了自己的一件白內衣,放在鼻尖上嗅了嗅。他露出了微笑,他上前抱過了殺人刀,細心地緩慢地擦拭起來。
“川島君,你還記得出征的時候,最高司令長官的訓示嗎?他說,我們大和民族優秀的子孫,對待低賤種族不能心慈手軟!為什麼你一直升不了職、晉不了級?為什麼你一直都爭不過我?你就輸在心慈手軟上麵。今天,我就讓你看看一個大和民族的子孫是如何征服一個支那女人的!”是澀穀在說話嗎?在川島聽來,好像是從遠古傳來的悲號。
川島又一次睜開雙眼。他看到澀穀次郎向他走來,他一眼看到那黑不溜秋的地方,那裏萎縮得簡直就不像是男人的東西,倒像在一塊肮髒的抹桌布上放的一隻煮熟了的爛茄子。他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鄙夷的冷笑。剛才的幻覺重又在他眼前浮現。其實,那不是幻覺,那是多年前的一次經曆。川島恢複了清醒的神誌:那一次,為了獎勵燒殺搶掠的士兵,長官安排了一批慰安婦進兵營。他跟澀穀被安排進同一間木屋,共享一個日本女人……澀穀的性無能讓他吃驚的同時,澀穀那萎縮的東西更讓他覺得稀奇!
“川島,你在幹嗎?你為什麼不瞪著我?你笑啊,你叫喊啊!還有,你這個女人,為什麼不哭了?為什麼不叫喊了?你掙紮呀……”澀穀對著自己的下體發狠地戳了一下。他拿起了擦得鋥亮的殺人刀,在林綠依麵前晃了晃,在川島麵前晃了晃。手足無措的時候,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晃一下殺人刀。
“我馬上就要為天皇盡忠了。我現在很後悔上次沒有勇氣將這把刀送進腹中。要是那一次盡忠了,我就不會有今天這個受到奇恥大辱的日子。也許,我在去天國的路上就會走得更安寧一點。川島,在我走之前,我要先做成兩件事。首先我要為我的父親複仇,先把陳仰穆的孫兒媳給做了,徹底給毀了。然後我再殺了你,川島。這個女人我偏不殺,不殺她比殺她更能得到複仇的快感。但是川島,我一定要殺你,因為你比我好!你有個很棒的體魄,一個能夠征服女人的體魄,可是我沒有,我妒忌,我不能忍受。所以我要殺!殺!殺!”澀穀大聲嚎著,果然就當胸給了川島一刀,血噴射出好遠,噴射到綠依潔白的大腿上,如杜鵑花一樣鮮豔。
林綠依一聲尖叫。她的雙手被繩子固定住了,隻剩一雙腿在不停亂蹬。
“美女,花姑娘!你叫喊呀,你要是把聲音叫大一點,我就會對你輕柔一點,你要是一聲都不吭,我就當是在殺豬殺羊,連一點激情都沒有。”澀穀的話語中充滿溫柔,聽起來像是在引導一個小孩,隻差手裏亮出一顆糖果。
“你放了我!你是個魔鬼,你變態,你該下地獄去!”林綠依用盡全身力氣罵了一句,就重又咬緊牙關,不再發出一點聲音了。
燈光下的林綠依不停地扭動著身體,就像一隻羊羔,可是,讓澀穀懊惱不堪的是自己的不爭氣,當他稍微有點起色,正準備有所作為的時候,外麵突然爆響起槍聲。
“見鬼去吧,澀穀次郎!”這是竹野原田的聲音!
“原田……”澀穀次郎大喊一聲,就聽見一聲槍響,他一手捂住胸口,整個身體就矮了下來,癱在了地上。他沒有機會了,他不僅沒有來得及剖腹為天皇盡忠,就是連作為戰犯被遣送回日本本土的機會也都沒有了!他感到恐懼,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而且是自己視之為恥的感覺。他不該被嚇倒,他要占有她,毀掉她,讓這個能夠左右他心神的潮汕女人徹底地被征服……想到這裏,他的心比胸口還痛,並且立刻就擴散,擴大。
“你們,都別高興,你們還是輸了。今天,所有在潮汕的日本官佐都集中到司令部去開會,去接受一個事實,終結戰爭的事實!而我卻得到了一道命令,處決這裏所有犯人的命令!你們來遲了一步。因為,陳舍南死了,就在剛才,在你們進來之前十分鍾,那六十多個人,全都死在了我的槍口下!”澀穀次郎用盡最後一口氣,將一把無形的利刃刺進了林綠依的心髒!
“綠依!”原田上前扶起了她。
陳介兒聽到陳舍南的死訊,頓時滿臉成灰,腿腳一軟,差點沒站穩。
四
一九四六年端午節,汕頭港迎來了戰後最熱鬧的一個節日。
潮汕各地停息了多年的鼓點聲又響起來了。不同的是,汕頭的龍舟賽沒有以往的彩旗和錦標,而多了一朵朵祭奠亡靈的白紙花,多了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更多了劫後餘生的感歎!
潮海關前,重新開通南北航線的港口十分繁忙。許多大火輪如同一群巨鳥,棲息在碧綠的海岸線上。馬達在轟鳴,潮水在喧鬧,喜形於色的來往旅人摩肩接踵。惜別的親人,重逢的故友,無所顧忌地擁抱,肆無忌憚地喧笑,淚流滿麵地傾訴,開啟這個夏天最美好的一幕。久違了,這自由的空氣;久違了,這愉悅的畫麵;久違了,這安瀾的海國!
陳舍北西裝革履,戴著一副茶色的眼鏡,步履穩健地走出簽證處。他的身後跟著陳介兒,還有一個提行李的夥計。林綠依看見他們把登船的手續辦妥了,就笑著迎上前來。
陳舍北因為沒有能夠救出陳舍南而一直愧對林綠依。他決意離開汕頭,赴暹羅接替父親。由於不願跟日本人合作,陳海國以“公然資敵”的罪名被投進暹羅挽仰重罪監獄,一直到日寇投降才得釋放。讓父母雙親回家鄉養老,是他應盡的孝心,而讓他下最後決心的,是對時局的不可理喻。
在抗戰勝利的歡呼聲中,國民黨軍隊竟然在居西溜圍攻了共產黨遊擊隊,造成遊擊隊多名戰士犧牲。事實再一次說明,國共兩黨間的又一場內戰在所難免。陳舍北隻能選擇離開,陳舍北答應過陳舍南,絕不陷入內戰,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打敗了日本仔,他就沒有理由再扛槍,更沒有理由將槍口對著自己的同胞。
這些日子,他一直悉心地照顧林綠依,他一直以一顆負疚的心去麵對林綠依。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她,陳舍南也對不起她,他們兄弟倆都沒有照顧好她。前一夜,他又做了最後的努力,想盡辦法,一再地勸說林綠依跟他一同赴暹羅。他甚至直言不諱地提出希望能夠娶她,照顧她一輩子。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林綠依斥住了口。
他知道,林綠依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因為這是亂倫。在家裏,她是嫂子,他是小叔,是沒有可能走到一起的!可是,他對於她,不僅僅是同情,也不僅僅是負疚,他們原來是那樣的親密無間、情投意合!要不是因為她選擇了陳舍南,要不是陳舍南是兄而他陳舍北是弟,那麼跟她成親的,或許就是他啊!
“見到爸媽,替我問個好。到了暹羅,盡快地找門親,成家才能立業。” 林綠依溫柔地瞅著他,沒有笑容,也沒有愁怨,平靜如一潭秋水。不久前,也是在這個碼頭,她送走了北赴上海的父母雙親。因為戰亂,交通堵塞,和旅滬的兄嫂多年失去了聯係,孫兒都好幾歲了卻還沒見過爺爺奶奶!這航線一開通,父母就急忙啟程了。
“依妹,請回吧。我,走了。”陳舍北說著,突然有了擁抱她的衝動,可是,萬萬使不得,這道鴻溝是不可逾越的。他隻能深情地再看她一眼,邁開步登上了大火輪。
“舍北!陳舍北!”這時,麥漢斯大聲叫喊著,從簽證處跑過來。
“麥!老麥!” 陳舍北回過頭來,又走下了輪船。
他們久久地擁抱。為了幫助竹野原田,麥漢斯好幾次推遲了自己的行程。此刻的他,紅光滿麵,喜上眉梢,仿佛一個小後生般充滿活力。他太興奮了,在抗日戰爭勝利的遊行隊伍中,他挽著藍藹然,一直走在最前頭。那一天,他們意外地與陳舍北相遇!夜裏,他久久地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之間,竟然發現藍藹然來敲門……他終於如願以償,終於在即將進入耳順之年的時候,實現了娶一個潮汕女孩當妻子的夙願!
不遠處,站著的正是藍藹然。林綠依見了忙迎上前去,兩人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綠依,舍南的不幸,我很哀痛。你,節哀啊。”藍藹然故意避著陳舍北,拉起林綠依一同走進前麵的涼亭。
“這都是命吧。我已經走過一回鬼門關了,不再脆弱了。”林綠依露出一絲淺笑,帶著些許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澀。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你們,這是……”
“我們,不想在這裏待了,經曆了太多的事,想換個地方。老麥說那就到香港吧。我跟他走。”藍藹然也露出一絲淺笑,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慨然和坦率。
“咦,竹野原田?他怎麼也在……”林綠依看見竹野原田從簽證處出來,並朝著陳舍北迎了上去,甚為驚喜。
“他呀,跟老麥都是反戰同盟的成員,由老麥作證才沒有把他當成戰俘遣返。他跟我們一起,也到香港。”藍藹然說著,就放開林綠依的手,讓林綠依獨自上前去。
送走了該走的人,林綠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樁心願,又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她獨自站在一處高坡上,遠眺一片帆影,沒入煙波浩渺的大海深處。
“鄉淚客中盡,歸帆天際看。”林綠依雙手捧著《針路圖》,捧著這一本陳舍北剛剛鄭重地交到她手上的《針路圖》,突然間覺得這圖有了靈性,像家人一般,極為親切,極為溫暖。
陳家的這部《針路圖》,似乎早在100年以前,就將今日的結局寫在了裏麵,卻隻留給後人來解讀。
人世如浩瀚之大洋,下針如人生之抉擇,須“居善地”、“心善淵”,才能做到“上不離乾下不離坤”,達到“各宜深曉”之境界。
林綠依抬頭悵望,無盡的霧翳又籠罩眼前。
一陣強風吹來,把她手中的《針路圖》卷起,那圖扶搖直上,如一隻放飛的風箏。她突然間失去了自我,肉體和靈魂都隨《針路圖》飄揚而去,沿著海岸線,穿越沙丘,淌過淺灘,跨進汊港,沒入一片蘆葦芳叢……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絮絮低語,仿佛來自天國;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輕盈如燕,於前引領。
一條小船沿著韓江逆流而上,船上的林綠依,一隻手扶住船舷,一隻手撫著微微有點胎動的腹部,悄悄地對肚子裏的孩子說: “孩子,我們走。媽媽帶你去一個清靜的地方,那裏,不會有殺戮,不會有黑暗,不會有戰爭……”
葦草如花,潮水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