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
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曆來,他說他後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
回到故鄉之後,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
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於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
。我們醉後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
鄉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麼?”
“怎麼不知道。我們到橫濱〔9〕,來接的不就是子英〔10〕和你麼?你看不起我們
,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麼?”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
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
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子細地看。
我很不滿,心裏想,這些鳥男人,怎麼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
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後,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
要乙坐在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讓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
時也很不滿,暗地裏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
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範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
來也慚愧,這一群裏,還有後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11〕烈士,被害的馬宗漢〔12〕
烈士;被囚在黑獄裏,到革命後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
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並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
他在神戶〔13〕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
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麼?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據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14〕,接著
是紹興光複〔15〕。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
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複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
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麼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
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16〕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
。他進來以後,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17〕。在衙門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