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裏麵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婚,養孩子,死亡。但這自然是專就我的故鄉
而言,若是“模範縣”裏的人民,那當然又作別論。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
,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隻有一個會〔
17〕,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於陰間的神往。人是大
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隻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
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18〕,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
是“下等人”,也何嚐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麼樣呢?
未曾“跳到半天空”麼?沒有“放冷箭”〔19〕麼?無常的手裏就拿著大算盤,你擺
盡臭架子也無益。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裏也還能夠尋到一
點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牛首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麵〔20
〕,都是並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並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什麼大文章。當還
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著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
情麵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
哲墨翟〔21〕先生謂之“小取”雲。
在廟裏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最好是去看戲。但看普
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22〕。目連戲的熱鬧,張岱〔23〕在
《陶庵夢憶》上也曾誇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
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
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裏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
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台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平常愈夜
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台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
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
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nhatutu
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銧頭”〔24〕。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
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麵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
一出台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曆。可惜我記不清楚
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麼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麼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25〕la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