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3〕

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麼?

我隻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ǒfi Sá

ndor(1823—49)〔4〕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麼?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

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5〕兵的矛尖上,已經

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ǒfi,也終於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著茫茫的東

方了。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6〕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

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

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我隻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

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那裏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

平安,而我的麵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九日《語絲》周刊第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驚異於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2〕 作者在《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中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

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勳複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

…不過我卻又懷疑於自己的失望,因為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有限得很的,這想頭,就

給了我提筆的力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3〕 杜鵑 鳥名,亦名子規、杜宇,初夏時常晝夜啼叫。唐代陳藏器撰的《本草拾

遺》說:“杜鵑鳥,小似鷂,鳴呼不已,出血聲始止。”

〔4〕 Petǒfi Sándor 裴多菲·山陀爾(1823—1849),匈

牙利詩人、革命家。曾參加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間反抗奧地利的民族革命戰爭,在作戰

中英勇犧牲。他的主要作品有《勇敢的約翰》、《民族之歌》等。這裏引的《希望》一詩,

作於一八四五年。

〔5〕 可薩克 通譯哥薩克,原為突厥語,意思是“自由的人”或“勇敢的人”。他

們原是俄羅斯的一部分農奴和城市貧民,十五世紀後半葉和十六世紀前半葉,因不堪封建壓

迫,從俄國中部逃出,定居在俄國南部的庫班河和頓河一帶,自稱為“哥薩克人”。他們善

騎戰,沙皇時代多入伍當兵。一八四九年沙皇俄國援助奧地利反動派,入侵匈牙利鎮壓革命

,俄軍中即有哥薩克部隊。

〔6〕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這句話出自裴多菲一八四七年七月十七日致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