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題  辭〔1〕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

空虛。〔2〕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3〕,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

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4〕的血和肉,各各

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5〕。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

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

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

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

。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6〕上。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書最

初幾次印刷時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上海北新書局印第七版時被國民黨書報檢查機關抽

去,一九四一年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魯迅三十年集》時才重新收入。

本篇作於廣州,當時正值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和廣州發生“四一五

”反革命大屠殺後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險惡環境下的悲憤心情和革命信念。

本書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詩,都作於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回憶說

:“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

戰陣中的夥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

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

,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

(《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又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致蕭軍信中說:“我的

那一本《野草》,技術並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釘子之後寫出來的

。”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較隱晦,據作者後來解釋:“因為那時難於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

含糊了。”

(《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

〔2〕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廣州作的《怎麼寫》(後收入《三閑集》)

一文中,曾描繪過他的這種心情:“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

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

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

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3〕 大歡喜 佛家語,指達到目的而感到極度滿足的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