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不敢正視,對於同一件事,人的認知會有怎樣的改觀,尤其是早年的經曆,隨著歲月的沉澱會呈現出何種不同的表露。當我在八十年代初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求學時,我開始接觸到康德的絕對主義,康德將一個行為的道德價值定性為行為的意圖而非行為的結果。我到現在還對我初讀《純粹理性批判》時的亢奮記憶猶新,我從紐約州立圖書館接到這本不知是否被多少影響了美國進程的曆史人物摩挲過的這本書時,我想到了我人生前三十年的無知和蠢鈍,我所服膺的少年時代的所有價值,各種聲嘶力竭呐喊中的主義與口號,鋪天蓋地的宣傳標語,不過是絕對主義的一種而已,這益發加深了我對於道德的一種懷疑。
當西方物質文明的刺激感消退之後,尤其是當我在康涅狄格州一所會計事務所百無聊賴地工作多年後,我又深為休謨的不可知論所折服,人充其量隻能就其經驗範圍內擁有感知力,而終有一些事物,是不可以智力測度的。美國的上流階層隻要運用金錢的手段,便可以顛倒黑白,窮人卻因為一丁點的過錯便可以被投入無底囚牢,而我所從事的恰是這種為金錢所擺布的靈魂的淪滅。道德本身的對錯,已經不再是事物本身價值的否定,更有超脫這種理性判斷的未知左右著我們的決斷,就像這之間的悖論無限延伸,便是我們的人間世。
誘發我這一思考的,是我不久前與故人的一次重逢。那是一次我做夢也想不到的邂逅,我因要替我的一個雇主整理卷宗,故而必須驅使穿過整個紐約市北區來到華爾街。我的雇主,也就是尼克爾森先生,他是一家名為亞羅的大信托公司的ceo,西裝革履,說話簡潔幹脆,知天命之年,卻頭發花白,歲月顯然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太多的刻痕,顯示他這三十年來經曆的一切起落沉落。他現在是被聯邦調查局鎖定,因為他被競爭對手控告偷稅漏稅。資本主義社會裏唯一的信條就是金錢,而資本主義政府運作的命脈就是稅款。生而為中國人,我們很難想象一個政府會關門倒閉,美國曆史上多次政府因債台高築而關門大吉之事發生。我需要做的,就是配合他把多達五千萬美金的贓款洗白,令聯邦調查局查不出任何紕漏,這樣我和我的同事可以拿到五十萬美金的酬勞。
美國法律雖然嚴密,但總有漏洞可循,似乎這也是我們行業內不公開的秘密,我們可以把再多的錢,通過各種渠道,變成合法的收益,或者是虛構幾個自然人,在虛無縹緲中存在,而卻擁有數不盡的錢財。這其間的技巧因涉及商業道德,細節我不能多言,雖然昧著良心,但並不違法。浸淫日久,我也甚為嫻熟。趨利的本性使人對於商業道德的誠信,永遠高於對世俗道德的忠誠。
我在整理尼克爾森先生財務往來時,發現一個叫張國昌的名字,他有一筆三百萬美金的彙兌到亞羅公司。這是典型的移民伎倆,隻要你彙兌三百萬美金作抵押,亞羅公司可以給你搞定在美國的一切,包括房產、戶籍、醫療、教育。否則尼克爾森先生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來不不明的黑錢。裏麵附有一張張國昌的個人照片,盡管二十年過去了,從青春少年到人至中年,我依舊能夠辨認出就是他,在他的左眉心有一顆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