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甄士隱重渡急流津 賈雨村再結紅樓夢(3 / 3)

過了一日,便帶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覺迷渡口。隻見那條河內,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早渡過兩個人來,骨秀神清,須髯如戟,飄然有出塵之態。桂芳便迎上前去,施禮問道:"請問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可知道他在於何處呢?"隻見那一個年長些的答道:"賤姓甄名費字士隱,這位敝友姓賈名化號雨村。敢問老兄尊姓,因何事要找這曹雪芹呢?"桂芳道:"晚生姓賈名桂芳。因《紅樓夢》之書係雪芹先生所作,這會子要訪尋他,是問他續本可曾脫稿與否的話。"雨村道:"這麼說起來,尊駕慕非是寶玉兄的後人麼?"桂芳道:"二位老先生,何以知之?"雨村道:"向叨一族,與令祖昔常聚晤,今已暌隔二十年矣。歸問令祖,說雨村致意就知道了。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至於《紅樓夢》之書為曹雪芹所著,天下聞名已久,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

此書並無續本,現在紛紛狂瞽妄語,爭奇其意,欲起雪芹於九原而問之,故演為黛玉破塚而生,正昔人"擬鑿孤墳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桂芳重新施禮,道:"原來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請問曹芹先生既死,二位老大人從前自是會晤過的。

他的原書,原是有餘不盡,留了個續本地步的意思,或是他有心欲成續本,已經胸有成竹而未嚐屬筆,抑或已經脫稿,藏之名山,不肯行世,均未可定。致使鬥筲之器全無忌憚,紛紛效顰,殊難寓目。奈何!奈何!"甄士隱道:"我等昔與雪芹共談之時,深知其並無續本。但他此書以我們二人起,複以我們二人結。現在紛紛四出之書,已經亂雜無章,又焉能知道起結之道呢!賈兄今後但遇能以我們二人起,複以我們二人結的書,則雖非雪芹之筆,亦可以權當如出雪芹之手者矣。既知道效法起結,則必與原書大旨相合,而不相背,又何必定欲起雪芹於九原乎!"桂芳點頭再拜道:"二位老大人之言,使愚蒙如夢初醒,何相見之晚也。"於是,拜辭出去。

士隱道:"《後紅樓夢》與《續紅樓夢》兩書之旨,互相矛盾,而其死而複生之謬,大弊相同。《紅樓複夢》、《綺樓重夢》兩書荼毒前人,其謬相等。更可恨者《綺樓重夢》,其旨宣淫,語非人類,不知那雪芹之書所謂意淫的道理,不但不能參悟,且大相背謬,此正夏蟲不可以語冰也。"雨村道:"湯若士《還魂記》理之所必無,安知非情之所固有。此寓言之旨,其所謂柳盜蹠打地洞。向鴛鴦塚者實指曇陽子之事,而設此假借之詞耳。故情雖有,理必無,實有所指而假借,豈真有還魂之事哉!"後"、"續"兩書,乃自二人還魂,以至十餘人還魂,然則有所指乎,無所指乎!其與《紅樓夢》原書背謬矛盾之處,又何可勝道。譬如作文須顧題旨,斷不能至於題外也。"後"、"續"兩夢其旨雖不同,而還魂複合則皆取意於此。

譬之不知題旨而為文,猶之題是《論語》之題,而文則《孟子》之文矣,有是理乎?無此理即無此情,握筆作文,審題定格,胸有成竹,然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乃稱能事。"後"、"續"兩夢尚居門外,"重"、"複"兩夢更不足與言矣。且《紅樓夢》中,蔣玉函解茜香羅之送寶玉,為"優伶有福,公子無緣"之關鍵,從初窺冊時一線貫下,至末卷結出襲人在又副冊之故。而《續紅樓夢》乃有黑夜投繯、璧返香羅之事,《紅樓複夢》又有守節自刎之文,《後紅樓夢》則群加譏貶,更同嚼蠟。總之不明前書之旨,而以還魂複合為奇妙,全與前書背謬矛盾而不知。古人謂:"畫鬼魅易,畫犬馬難。"彼四子者,不能為其難,而群趨於易,方且自矜敝帚千金,又安知其有背謬矛盾之事乎!是不特《石頭記》之為《情僧錄》,何可移動,則寶玉無為馮婦之理,而襲人又何用破鏡之重圓乎!"士隱道:"魚目何能混珠,碔趺不可當玉。

我們且到芙蓉城,把此四部書與寶玉看看去,諒他不是攢眉,必當捧腹呢!"再說那空空道人當日把青埂峰下補天未用之石翻轉過來,將那石頭底下的字跡從頭至尾細細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石頭記》的原來續本呢!可笑那《後紅樓夢》、《綺樓重夢》、《續紅樓夢》、《紅樓複夢》四種,紕繆百出,怪誕不經。而且所說不同,各執一見,不知其是從何處著想,真可謂非非想矣。

其實他於《石頭記》妙文,尚未能夢見萬一。我今兒於觀四東施之後,複睹一麗人,其快如何!唯有將此妙文,權當韓山一片石耳!"因取出筆硯,忙忙從頭至尾抄錄一番。複想曹雪芹已死,隻好另覓一個無事小神仙的人,倩他點綴傳世去吧。

正是:滿紙荒唐言,略少辛酸淚。

休言作者癡,頗解其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