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呢時候,有人喊三丫頭三奶奶了。有年頭了,虧得村上人還記得她在娘家時排行老三。
鄉裏農忙的時節,三奶奶便替鄰居家看細小的。三奶奶常常一邊“吃”麻紗(將麻用手指劈成一縷一縷的絲,之後一絲一絲地接起,放到唇邊濕一濕,連成一線了,便叫“吃”麻紗。蘇北鄉間極常見。麻紗織成“夏布”,可賣,可做衣裳。夏日裏,鄉間女人多穿“夏布”做的衣裳,挺括,透氣),一邊蹬搖籃哼著小曲子,哄細小的睡覺。
“風來囉,
雨來囉,
麻虎子(麻叔謀,隋朝官吏,曾負責督造大運河,好吃人)要來囉,
寶寶覺覺囉……”
不曉得怎麼弄的,鄉裏細小的,蠻怕“麻虎子”的,一提到,立馬規矩了許多。至今,不曉得“麻虎子”是個什呢東西。
三奶奶哼著,搖著,細小的睡著了。她反倒不再“吃”麻紗了,望著龍巷上那棵老柳樹,直愣神,目光幽幽的。
南蠻北侉。“二侉子”是三奶奶家老二,自然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打理著村子上的代銷店,平常人來人往,從龍巷西頭代銷店門口過,總能望見他坐在櫃台內口,儼然店老板的樣子。碰到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會指揮他家婆娘李鴨子幫忙,“幫下子,5分錢醬油。”李鴨子便會接過“二侉子”手上的瓶子,裝上注口(一種漏鬥形的器具),用長柄小端子,伸進大缸裏舀醬油,再支到注口上,灌入人家的瓶子裏去。這裏買醬油不叫買,叫打。“打”字體現在整個過程之中。打用的是小端子,5分錢兩端子,正好。再忙,“二侉子”就會叫妹妹琴丫頭一塊上。“給稱半斤紅糖。”真是忙不過來呢,琴丫頭便會從裏邊房間自個的洋機(縫紉機)上起身,來幫二哥的忙。有時也會嘟囔幾句,“不把阿根夥叫家來,人家有件小褂子趕得緊呢。”阿根夥是“二侉子”的兄弟,琴丫頭的三哥,整天遊手好閑,無所事事。
在代銷店裏望不到阿根夥,屬正常。讓你望到,就不正常了。“家作懶,外作勤。”說的就阿根夥這個樣子的人。別看他望上去細個子沒得三尺三,細胳膊、細腿,像個瘦蟆蚱,可在香河村,阿根夥腿腳勤快是出了名的。
村上,無論哪家婚喪嫁娶,來人到客,都少不了他。倒不是他尊貴,每家必請。阿根夥,跑腿在行。村西頭三四十戶人家,誰家桌凳齊全,誰家碗盆剩餘,他一清二楚。這倒是他早幾年練就的本事。他這個人,最歡喜湊熱嘈、望西洋景兒。哪家有事了,極自覺地過去,幫主家搬搬凳椅,找找碗盆,做些雜活。之後,和主家其他打雜的一塊,弄得些剩飯剩菜,吃得有滋有味。回得家中,三奶奶問起,“阿根夥,又混到哪塊的?”“巧了,譚駝子家到客,請我去幫忙的。稍微喝了點大麥燒。”譚駝子,家住村西龍腰上,是遠近有名的“摸魚鬼子”(摸魚實在太厲害了,村上人送他個綽號)。
三奶奶望著不爭氣的三夥,無端地就想起死去男將,她覺著對不起自家的男將呢,王家出了個不抬頦(抬頦,當地人用意頗為寬泛的方言,此處為像樣子的意思)的,給英勇的老子臉上抹黑。
阿根夥不曾覺得自個兒不抬頦。在村上,他也不是沒“紅”過。說起來,別人不一定信,阿根夥盡管家在四隊,還曾跟在一隊隊長“祥大少”屁股後混過一陣子呢。“祥大少”真是看中了他腿腳勤快,讓他跟在自己後麵跑跑腿。
阿根夥蠻樂意的。“祥大少”對阿根夥放手得很,安排農活時,“祥大少”多半讓他跟婦女在一起。令其察看各個女人的情形,好認定一天下來給多少“工分”。其時,無“多勞多得”之說,村民們的“工分”靠評。
阿根夥歲數也不小了,蹲在女人堆裏,正順了他的心。他唱得那一口小調,總算派上了用場。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女人成了堆,起哄是難免的。活兒幹得乏了,鬧鬧提神。公公跑到媳婦房裏,大伯子睡到弟媳婦床上,諸如此類的事兒,都會從這些女人嘴裏跑出來。這些女人,過了門子,有了孩子,當著男人麵也敢撩了衣角,捏著白(月耷)(月耷)的大奶子往孩子嘴裏塞。本地風俗如此,不為過。
自然也有鬧阿根夥唱小調的。“阿根夥,來一段!”“對,來段好聽的。”阿根夥並不急於開腔,在起哄的這個女人肩頭捏上一捏,冷不防,又在那個女人胸前抹上一把,動作極熟練。“喊我一聲好聽的,便唱!”他得寸進尺。“阿根夥乖乖,唱啊!”“好小夥,唱好了喂奶。”這些女人也不是省油燈,再醜的話也出得了口的。
盡管如此,阿根夥還是挺得意地亮開了他頗有韻味的嗓子:
“貧農(嗡)下中農,
一條(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調來了,心野的婆娘吼嚷起來,“來個‘葷’點的!”於是,女人們一陣嘻笑。此時,阿根夥的眯細眼極放肆地往丫頭、婆娘頸脖子裏鑽。他自然是應了女人的要求再來一段。
“一更(喃)裏來,
小尼姑守禪房,
手抱著木魚兒,
兩眼淚汪汪。
…………
三更(喃)裏來,
小尼姑睡朦朧,
見一個,少年郎走進庵中,
二人(喃)挽手陽台上,
顛鸞倒鳳,
魚水交融。”
唱著唱著,動起手腳來的事也曾有過。尤其是瓜地薅草。丫頭婆娘的,進得瓜地,嘻嘻哈哈,一群歸林鳥。邊吃瓜,邊聽阿根夥的小調,好不自在!貪嘴的婆娘,進了瓜地不住嘴,用不了多會子,肚子鼓起來了,尿也憋不住了,找個瓜葉密的壟溝,蹲下去。身後,阿根夥早饞貓似的等著了。過了一刻兒,阿根夥丟下一句:“歇著吧,晚上我跟隊長說,多給你3分工。”之後,便喘著粗氣,離開那壟溝。
代銷店真正忙的時候是逢年過節,平時並不忙。因而,“二侉子”一個人打理,綽綽有餘。“二侉子”為人和氣,加之架子上多是些家家過日子必需的東西,針、線、滾鞋口用的帶扁子之類,婦女日常離不了;香煙、“大麥燒”之類,男將們多數都好;雪花膏、百雀靈之類,丫頭姑娘喜歡用;洋火、洋油哪家過日子不要?一天都離不了。香河一帶,稱火柴為洋火,稱火油為洋油。家裏頭,有念過二三年級的細小的,聽見家裏人喊“洋火”、“洋油”,總是要正式地糾正道:“這叫火柴,不叫洋火。這叫煤油,不叫洋油,說過多少遍了,真是!”當娘老子的淡淡一笑,“是啊,說過多少回了,可那會子都這麼叫的。慣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十出頭的人了,挺跟形勢,很快就學會了。碰到小學生來店裏:“侉二叔,買兩包火柴。”“好來,兩包火柴。”那“火柴”兩個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歲的呢,扯著老公調喊:“‘二侉子’,拿兩包洋火!”“好來,兩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遞過去。
“二侉子”在北方當過幾年兵,回鄉之後,“曉得”,到他嘴裏變成了“知道”。一村人覺得稀奇。可“二侉子”呢,一樣事情說完了,又總愛問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掛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頭禪。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有一年,“二侉子”和村上的男將們一起踏水車,一不小心從水車上掉進河裏去了,“咕魯咕魯”直往上翻水泡。竄出水麵,喊一聲:“救命!”岸上男將見了隻是笑:“裝得像!”過了一會,男將見不對頭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已灌得像個蛤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冒出一句:“我不會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那個男將也嚇侉了。
“二侉子”不是不當兵就回鄉的。他不當兵轉到東北一家電廠當工人。那時,他還很年輕。跟廠裏的一個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開。年輕人,難免頭腦發熱。他忘了,家裏在他當兵那年,就給他找了一個叫李鴨子的丫頭。這一年,家裏來信,讓他家去。老子死得早,媽媽年紀一天大似一天,想早點把他的事情辦了。到了春節,他不曾家去。三奶奶領著李鴨子到廠子裏來了。兩個姑娘一見麵,抱頭大哭一場。人讓三奶奶領回去了。廠裏那姑娘懷著兩個月的身孕(連“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淚送“二侉子”上了輪船。之後,“二侉子”就再也沒能到廠子裏上班。成了家,有了婆娘李鴨子。開了個代銷店。東北,在他印像裏漸漸模糊了。他再也沒提起過。
大隊部是香河村的政治中心。因為是政治中心,房屋比一般村民的房子要好。前後兩進,正屋在後一進,紅磚實心牆,紅洋瓦屋頂。一個蠻大的院子,院牆也是紅磚頭砌的,大半截子是實牆,一小半用仄磚拚湊成雙菱形圖案,一個菱形套一個菱形,樣子蠻好看的。大隊部前屋緊挨著龍巷,中間開個穿堂門,把前屋一分為二,一邊擱個竹床子,由人看大隊部睡的。這一帶看大隊部的,多半是村上劃差船子的。香河村看大隊部的便是蔡和尚。另一邊,是村上的衛生室。簡單幾張木頭櫃子,幾張大凳,一張桌子,一張床,供看病用的。村上有個醫院,所以衛生室隻看些小小不應的毛病,大毛病上王先生那裏看,水妹不看。水妹是香河村的赤腳醫生,待人接物蠻懂事的。並不曾因為自己是支書的丫頭,就扛老子的牌子,就看不起人。水妹沒有,她從來不曾這個樣子過。村民們蠻歡喜這個丫頭的。到衛生室找水妹拿個傷風感冒的藥片子,下田不小心,手腳弄破了,包紮一下子,水妹均照應得好好的。
水妹的看病手藝是在縣城人民醫院學的。盡管村子上有王先生他們,也帶學員。公社也有醫院,也辦班培訓。可香元不讓水妹去。“人命關天呢,要想學,老子就送你上大醫院學。”那時水妹初中剛畢業,望到別的村子有幾個女同學都學了赤腳醫生,心頭癢癢的,要學。香元沒有一下子就答應,他要讓自己丫頭想清爽了,做赤腳醫生並不是什呢好交椅(交椅,代指位置,職業),看病,不也是件侍候人的事?
水妹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學,當老子的隻好讓步,托關係,把她送到縣城人民醫院,進了醫療培訓班。哪曉得,進了醫療培訓班,一年下來,水妹的手藝學得不錯,呱呱叫。可原先的黃花閨女,卻挺了個大肚子回來了。
聽說,水妹和那人是在縣人民醫院醫療培訓班好上的。授課先生一次放了個什麼幻燈片,又講了那方麵的事。羞得女培訓生不敢抬頭,雙手捂了臉,又忍不住叉開手指,從指縫間偷看。那些男生則放肆地笑,四下望別處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穩穩聽完這節課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沒捂臉,也沒低頭,聽得頗入神,模樣挺安然。他也沒像其他同伴那般張狂,平靜地看幻燈,聽講授,認真筆記。培訓班,半天一堂大課。下課時,他說是請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沒吱聲,便出來了。兩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東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倆曉得這一刻會來。那課上得水妹胸子脹脹的,上得他渾身血熱熱的。一年的培訓,很快會結束的。他會往香河去花轎。他對水妹說。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過門的。水妹點點頭。使勁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