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了帶來的食品,旁玉如和小芒靠在一棵大樹下,她給小芒喂了一些摻了安眠藥的糖開水,接著講她小時候的故事。
遠處,一陣風吹起一片樹葉,褐色的樹葉像一隻枯葉蝶翩翩起舞。旁玉如緩緩地、低低地,用幾乎小到她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有一天早上去上學,她平時上學總要沿著河繞很遠,從一座橋上到達學校。冬天是枯水季節,去學校的途中臨時搭建了一座清淤專用木橋,他們都從木橋上借道,這樣可以省很多時間。節省的下來的時間可以讓她在熱被子裏多捂上一會兒。
那天早上下雨了,她穿著一雙紅雨鞋,她連雨鞋的顏色都想起來了。雨鞋很大,那是母親為了讓她多穿幾年特意買成那樣的。外婆在雨鞋裏襯上了冬天做棉衣餘下的棉絮,她舉著傘走在被河泥糊得厚厚的木橋上,不小心滑進了河裏。她不停地掙紮,河水冰冷蝕骨。
同伴回去叫來父親時,她已經被過路的人打撈上來。父親抱著她回家,母親給她換濕透的棉衣,發現棉衣裏有紅線蟲在蠕動。她說紅線蟲就是喂金魚的那種蟲子。金魚吃的另一種蟲子叫沙蟲,小時候河裏麵很多,沿河邊走一圈,絲襪縫成的網就可以捕到很多。但是鑽進棉衣的是紅線蟲,那東西不停地扭動,像蛇一樣,她覺得又惡心又可怕。她的一隻鞋和雨傘弄丟了,被河水衝下去了。母親打了她。她想起當時母親真的打了她,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
她想起了父親和母親。
她想起了周小明。
她想起了何華。
她想起隔壁一位孤殘老人死在床上幾天後才被人發現。
她想起她見過的那位弱智姑娘都長到二十多歲了,長年累月穿著開襠褲,前後用布片搭著。
她想起報紙上說一對殘疾孩子的媽媽,把雙胞胎兄弟在浴缸裏溺亡,自己也選擇了自殺,媽媽被人救活了,孩子卻永遠離去。
旁玉如哭啊哭啊,終於哭完了,哭到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旁玉如低下頭,看見小芒已經睡著了。
旁玉如將小芒放在樹下,在附近繞了一圈。不遠處有一個坑,她找來一節粗木棍,將坑裏的小石子和腐葉弄出去,將坑裏的泥土刨軟,坑漸漸大起來,她將新鮮的泥土捧出,堆在坑外。
小芒睡得很深。
旁玉如已經很累了,疲倦也在向她襲來。她克服著這種感覺,看了一下遠處明晃晃的太陽照著的樹叢和草坪。這時她才注意到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很安靜。一隻小鳥在草坪上跳了幾下也飛走了,微弱的蟲鳴每過一陣子就遠遠地傳來一聲。
她抱來許多樹葉,一部分鋪進坑裏,另一部分堆到坑外,然後站到坑裏將樹葉踩壓得平平的。
旁玉如將小芒抱進坑裏,坑略顯得小了一點,她側過小芒的身體,讓小芒的膝蓋抵在坑壁上。小芒沒有一點醒來的跡象,似乎連呼吸也消失了。旁玉如將坑外的樹葉一層一層鋪到小芒身上,像蓋上被子一樣,一層一層地鋪。然後她開始往坑裏填泥,這時候小芒的麵部還暴露著,她將留在一邊的寬大的梧桐葉蓋在小芒臉上。小芒似乎動了動,她將壘在坑旁的一大堆泥土掀下去,又搜來一些腐葉鋪在抹平的泥土上。她站起身的時候眼前黑了黑,但她迅速支撐住,將帶來的東西收進袋中,扔下山間的一條深溝。
離開的時候,她似乎聽到一聲“媽媽”,她站在原地頓了頓,不敢回頭。
旁玉如沿著山路越走越快,最後奔跑起來。她想這一切該結束了,這種日子該到頭了。
她並不怕死。死其實就是閉眼時的那縱身一躍。活著總是好的,但她卻無力改變生活。
旁玉如不停地跑,汗水浸透了她的衣服。繞過這片山梁,天空下起了小雨。微風將雨絲一縷一縷地吹到旁玉如的臉上。旁玉如往山下一路小跑,路上漸漸有了行人,撐著傘,被旁玉如超越過去。一陣風吹來,像鐵釘一樣把旁玉如釘在那裏一動不動。她想,天馬上就要黑了,小芒正一個人在那片樹林裏!她突然轉過身向山上飛奔。
她心裏產生出一個信念,從這一刻開始,隻要她在,小芒就跟定了她。有時候她摔了下去,但她一點都感覺不到痛。
從十月懷胎到孩子生下來;從小芒一天天成長,到先前在樹林裏回憶起了那麼多歲月,所有的片斷在旁玉如的腦海裏閃電一樣襲來。同時,一個念頭更加頑強地頻頻出現,那就是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弱小,傷害更加弱小和無辜的生命!
旁玉如的淚在雨中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