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1 / 1)

夜晚總是那麼不安定。落雨的夜晚,那些雨聲淅淅漓漓地灌進房間,輕柔地陪伴著旁玉如和小芒。這樣的夜晚旁玉如睡不著,往事像書籍在她的腦海裏一頁一頁地翻過。

家裏的蟑螂最近紮起了堆,睡不著覺的時候旁玉如就聽見蟑螂在房間裏橫行的聲音,睡不著覺的旁玉如就爬起來滅蟑螂。

蟑螂喜歡潮濕陰暗落滿食物的地方,小芒白天躺的沙發下積有飯粒,蟑螂們在那裏爬來爬去幾乎堆成了小山。旁玉如拿著殺蟲劑對準它們掃射,一些蟑螂倒下了,另一些四處奔逃,旁玉如取下腳上的拖鞋照著它們就是狠狠一擊,或者用開水對著這些家夥澆下去。旁玉如是帶著深仇大恨的,所以下手的時候格外重。她把這些蟑螂的屍體夾到報紙上,然後倒進廁所,衝入下水道。旁玉如常常是借著滅殺蟑螂來打發大段大段睡不著覺的時光。

半夜,旁玉如醒來,又開始在客廳裏追逐蟑螂。回到房間後,恍惚聽見小芒在床上說著什麼。小芒和奶奶睡一個房間的兩張床上,晚上小芒尿急,偶爾奶奶也會起來管一管。旁玉如仔細聽,卻聽見小芒在黑暗中試探著叫了聲媽媽。旁玉如已經回臥室了,坐在床沿上,停了停,旁玉如開了客廳的燈後走到小芒身邊看她。有了孩子後,旁玉如在深夜很少會突然打開臥室的燈,而是拐到客廳開了燈,回到房間裏借著外麵微弱的光線照顧孩子,這樣也就不會因燈光強烈影響到奶奶又引起不必要的吵鬧。小芒睜著眼睛,翕動了好幾秒鍾才擠出兩個字,喝水。旁玉如一進小房間就聞到了一股臭味,小芒又把大便拉在了床上,惡臭從被子裏傳來。

旁玉如倒來溫水一邊喂小芒喝,一邊問她,你又拉屎在床上了?小芒不說話。旁玉如又問了幾遍,小芒還是不說,隻用眼睛看著旁玉如。旁玉如說問你話你又不說,等明天奶奶起來罵你!這句話顯然比剛才的所有話都起作用,小芒說是。旁玉如說你要拉屎怎麼不喊?小芒又不說話了,旁玉如喂她喝了水就回到自己的床上。

躺在黑暗中,旁玉如睡不著。她想小芒身下是糞水,肯定也睡不著,隻能睜著眼睛熬到天亮。小芒在醫院做神經肌肉活檢,小腿上切開一條口子,取出一厘米見方的肌肉群,傷口縫合起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長。那年在醫院裏,她抱著小芒找到秦大夫,她說小芒腿上這麼大的一條疤,以後怎麼穿裙子!她哭了起來,積累了很久的傷痛在那一刻全部暴發出來,心都碎了。秦大夫帶著一種慈愛的表情站在她麵前,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不是想出院?她哭了很久,她沒有想出院的意思,出了院就意味著她又一次要與醫院失去聯係,她的希望會更加渺茫。這些年來,這條傷痕在她的眼裏和心裏都淡化了,連活著的尊嚴都被一次又一次的尿床、大便在褲子裏、無力的咀嚼時淌出的唾液、聲嘶力竭的哭鬧和漸漸變得不清晰的話語、還有周家人的拳頭磨滅得幹幹淨淨。小芒發著高燒,身體滾燙,發熱的屎臭味充斥著整個房間。她想她是不是已經變成了梁寧的媽媽。

要不要去給小芒換條褲子清洗一下呢?不行,等明天天亮了再說!還是去換?旁玉如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想,我叫她一聲她答應了我就去給她換。旁玉如叫了聲小芒。小芒沒有回應。旁玉如還是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小芒身邊,見她果然沒有睡意,就給小芒換下褲子,兌了盆溫水給小芒擦洗幹淨。她戴著橡膠手套做完這一切,隻一會兒,小芒就睡著了。這是她第一次戴著橡膠手套給小芒擦洗,奶奶曾經給小芒洗過沾了大便的褲子,一邊洗一邊向水池邊的牆上吐口水。小芒要拉屎,她把小芒的腰擔在沙發邊上,便盆托在小芒屁股下,拿一張報紙從便盆的一頭繞過小芒的肚子蓋到另一頭。旁玉如看不下去,奶奶在農村呆了幾十年,哪裏就少了同糞便打交道!心裏想卻不能說出來,隻在背後嘀咕,怕是在農村挑大糞一邊挑一邊嘔吐!那些白菜哪一棵不是大糞澆的,不知道怎麼吃!

小芒是在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更加不討人喜歡,但她畢竟是一個生命個體。旁玉如有點後悔剛才戴著橡膠手套給小芒換洗。從程度上,她和奶奶對小芒是不一樣的,但從心理上,她和奶奶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一次小芒對她說,媽媽你不愛我了。是啊,這種愛很蒼白,隻有付出沒有回報,看不到一點未來的希望。旁玉如甚至在小芒發著高燒的時候,扔下她一個人去上班。她想也許當她回到家時,小芒徹底離開了。北京醫院裏那個數次昏迷的女孩的印象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裏。沒想到人生會遭遇這樣的尷尬。沒有帶好小芒,自己也過得不好。想到曾經對生活有過美好的憧憬,旁玉如內心更加茫然與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