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1日
天邊浮起了魚肚白,瑪麗莎才從行李傳送帶上取回衣箱,排隊租了一輛車(第一輛還發動不起來),再轉彎抹角找到熱帶旅館。
登記時,她又情不自禁想起了羅傑。不過她不會打電話給他的。在飛機上她已經立下好幾遍誓了。
這是一個汽車旅館,不如人意。不過沒什麼關係。瑪麗莎認為自己不會有多少時間呆在那裏的。洗了臉和手,挽了挽頭發,再正正發夾。沒有理由延宕了。她回到汽車裏,朝裏克特診所開去,握方向盤的手不知不覺便濕漉漉的了。
診所坐落在一條通衢大道上。在清晨那個時分,路上隻有寥寥可數的幾輛車。瑪麗莎轉到停車庫,拿了計時票,找到一個靠出口的位置停下車。整個建築,包括車庫、門診部以及瑪麗莎認為是住院部的那一部分,都很現代化。看上去有七層樓。下了車,她伸展了一下手腳,提出公文包。包裏有流行病學課的筆記,仿佛這也會有幫助似的。還有一本筆記本,幾支鉛筆,一本病毒學診斷教程,一支備用唇膏及一包口香糖。多好玩!
一進大樓,瑪麗莎就聞到熟悉的醫院特有的消毒液氣息。這不知怎的使她鎮靜了幾分,感到自在。樓裏有問訊台,可是沒有人。向一個拖地板的清潔工打聽怎麼去醫院部。工人指指地上的一根紅線。沿著紅線,她來到急診室。那兒也冷冷清清。一、兩個病人在候診,隻有兩個護士。瑪麗莎找到值班醫生,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噢,太好了!”值班醫生熱情地說。“真高興你來!內瓦裏醫生整夜都在等你。我去找他來。”
瑪麗莎心神不定地玩弄著幾根回形針。一抬頭,看見兩個護士正注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她們也回報一笑。
“來杯咖啡好嗎?”其中一個高個子說。
“那太好了,”瑪麗莎答道。除了擔心和渴望之外,她還感到了飛行途中間歇地才睡了兩個小時的後果。
瑪麗莎一邊啜飲著熱咖啡,一邊回想《紐約客》雜誌上登過的伯頓-魯奇的醫務偵探小說。她希望自己能夠參與一樁像約翰-斯諾解決過的那種案子。他是現代流行病學之父。有一次倫敦霍亂暴發。斯諾通過演繹推理,找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一個異常的水泵,從而阻止了蔓延。斯諾的高明之處在於,當時微生物致病的理論尚未被廣泛接受。要是也能於出這樣一樁幹淨利落的事情,那該多好啊!
值班室門開了,進來一位英俊的黑發男子。他一邊在急診部耀眼的燈光下眨巴著眼,一邊徑直走向瑪麗莎,咧大了嘴笑著說,“布盧門撒爾醫生,真高興看到你!你想象不到我們等你有多急切。”
內瓦裏醫生一邊跟瑪麗莎握手,一邊打量著她。站在她身邊,他頓時為瑪麗莎矮小的個頭和年輕的外貌而吃了一驚。出於禮貌,他問了問瑪麗莎旅途的情況,是不是餓了。
“我們最好還是馬上開始工作吧。”瑪麗莎說。
內瓦裏醫生欣然同意。他一邊領瑪麗莎去會議室,一邊介紹說自己是高級住院醫師。這並沒有增強瑪麗莎的自信心。她看得出來,內瓦裏毫無疑問地比自己對傳染病要知道得多一百倍。
他示意瑪麗莎在圓形會議桌邊坐下,拿起電話撥了個號,一邊等電話接通,一邊解釋說,斯潘塞-考克斯醫生,州流行病專員,吩咐過,她一到就通知他。
好極了,瑪麗莎心想,強裝出一絲笑意。
考克斯醫生聽起來跟內瓦裏醫生一樣,對瑪麗莎的到來十分高興。他解釋說,真不巧,他眼下脫不開身。舊金山灣區暴發了B型肝炎,恐怕還與艾滋病有關。
“我想,”考克斯醫生繼續說,“內瓦裏醫生已經告訴你了,裏克特診所的問題目前隻是七個病人。”
“他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呢。”瑪麗莎說。
“我想那也是馬上的事,”考克斯醫生說。“而在這兒,我們有五百個B型肝炎病例。所以你能理解為什麼我還不能馬上趕到你那兒去。”
“當然理解。”瑪麗莎說。
“祝你好運,”考克斯醫生說。“順便問一聲,你在CDC工作多久了?”
“不太久,”瑪麗莎坦白地說。
短暫的沉默。“好吧,隨時告訴我進展情況。”考克斯醫生說。
瑪麗莎把聽筒遞給內瓦裏醫生,後者把它掛上了。“讓我把目前的情況告訴你吧。”他把語調轉到標準的公事口吻,從口袋裏掏出一些三乘五的卡片。“我們有七個病例,診斷未定,但明顯嚴重。呈虛脫、多係統的熱病症狀。第一個住院的是這個診所的老板之一,裏克特醫生自己。第二個是病曆部的一個女人。”他按發病先後,把卡片排在桌上,每張代表一個病人。
瑪麗莎小心地打開公文包,注意不讓內瓦裏醫生看見裏麵的東西。她拿出筆記本和鉛筆,思緒飛快地轉回剛剛上完的課程。記得得把這些信息合理地分門別類。首先是病種,真是新的嗎?能算是危機嗎?這得依賴一張二乘二的表格和一些基本的統計資料。瑪麗莎知道,即使不能明確診斷,她也得勾畫出此病的特征。下一步是判定患者群的特點。比如年齡、性別、健康狀況、飲食習慣、嗜好等等。然後是各個病人顯示最初症狀的時間、地點和環境,以便發現共同點。再就是調查疾病的傳播途徑,查出傳染媒體。最後是根除病毒的宿主。這聽起來很容易,但瑪麗莎知道,即使經驗豐富如杜布切克,這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
瑪麗莎在裙子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再次拿起鉛筆。“那麼,”她說,看著空白的筆記本。“既然還沒明確的診斷,你們考慮過哪些可能呢?”
“一切可能。”內瓦裏醫生說。
“流行性感冒?”瑪麗莎問,心裏希望自己問得不算太天真。
“不太像,”內瓦裏醫生說。“病人有呼吸係統的症狀,但不是主要的。另外,七個病人的流感病毒血清化驗結果都是陰性。我們不知他們得了什麼病,但肯定不是流感。”
“其它呢?”
“大多也是否定的。”內瓦裏醫生說。“我們化驗過的一切,如血、尿、痰、大便,甚至腦脊液,都是陰性。盡管血液寄生蟲化驗結果是陰性,我們也還是把它當瘧疾治過。盡管化驗結果陰性,我們甚至還把它當傷寒治過,用了四環素或氯黴素。可是跟抗瘧疾藥一樣,毫無效果。不管你怎麼治,病人仍是每下愈況。”
“你們一定做了鑒別診斷吧,”瑪麗莎說。
“做了,”內瓦裏醫生回答。“召集過幾次傳染病會診。大家比較一致的印象是,它是一種病毒性疾病,但不會是鉤端螺旋體病。”內瓦裏查了一下索引卡,拿起一張。“哈,這些就是現有的鑒別診斷:鉤端螺旋體病,這我已提過了;黃熱病、登革熱、單核白血球增多。為保萬無一失,其他如腸病毒、節肢介體病毒及腺病毒感染也都一一排除了。不用我說你也看得出來,不管在診斷上還是在治療上,我們都已竭盡全力了。”
“裏克特醫生住院多久了?”瑪麗莎問。
“今天是第五天。我想你應當看看病人,以便對我們麵對的問題有個概念。”內瓦裏醫生不等瑪麗莎回答就站了起來。瑪麗莎發現,自己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穿過旋轉門,進了住院部。瑪麗莎雖然緊張萬分,還是對裏麵豪華的地毯、賓館式的裝飾讚歎不已。
她跟著內瓦裏進了電梯。內瓦裏醫生給她介紹了同梯的一位麻醉師。瑪麗莎嘴上敷衍著那人的問候,思緒卻開了小差。可以肯定,這時候去看病人,除了讓自己暴露給那種疾病之外於事無益。這一點她在亞特蘭大上課時從沒想過,現在突然間好像成了個大問題。她能說些什麼呢?
到了五樓的護士台,內瓦裏醫生花了幾分鍾向值夜班的醫務人員介紹了瑪麗莎。那些人正準備交接班。
“七個病人都在這一層。”內瓦裏醫生說。“這裏有我們最有經驗的醫護人員。兩個危險病人在對麵內科強化護理區,其他的在普通單間。這是他們的病曆。”他伸手拍了拍櫃台角上的一疊病曆。“我猜你會先看裏克特醫生的吧。”他把它遞給瑪麗莎。
她先翻到生理指標頁,發現他住院後第五天一早,血壓開始下降,體溫卻在上升。此非吉兆,知道以後還得細讀,她隻飛快地瀏覽了一遍整個病曆。即使是草草一掃,她也信服了病情檢查是做得十全十美,絕對比自己來做要強。化驗也巨細無遺。她再次疑惑,自己怎麼能以權威的身份在這兒發號施令呢?
回到病曆的開端,讀起“當前病史”部分來。一件事馬上吸引了她。裏克特醫生發病前六個星期,曾出席了在肯尼亞內羅畢召開的一次眼科學會議。
她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讀。得病前一星期,參加了在聖迭戈舉行的一個眼皮手術會議。入院前兩天,被一隻Cercopiheceusaethiops咬了一口。鬼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瑪麗莎指著那兩個字給內瓦裏醫生看。
“噢,一種猴子。”內瓦裏說。“裏克特醫生手頭一直備有幾隻,用來做眼瘡疹的研究。”
瑪麗莎點點頭,再次檢查化驗結果,注意到病人白血球計數低,紅血球和血小板也低。其他化驗結果還顯示肝、腎功能異常,連腦電圖也顯輕度異常。這個家夥真是病入膏肓了。
瑪麗莎把病曆放回櫃台。
“準備好了?”內瓦裏醫生問。
瑪麗莎點點頭,心裏卻寧願晚一點再見病人。她不幻想自己會發現什麼迄今被別人忽視,然而又是十分關鍵的可以破解這個謎團的東西。此刻去看病人隻是裝模作樣而已,而且,很不幸,這又冒險得很。她勉為其難地跟著內瓦裏醫生走去。
他們進了強化護理區,觸目皆是各種熟悉的精密電子設備。病人像一動不動的犧牲躺在祭台上,固定在纏來繞去的電線和塑料管中間。酒精氣息撲鼻而來。人工呼吸機和心髒監視器的聲響清晰可聞。護士們異乎尋常地忙碌。
“我們把裏克特醫生隔離在這個側室裏了。”內瓦裏醫生停在關著的門邊說。門右有一扇窗。從窗子望進去,瑪麗莎可以辨認出病人來。跟強化護理區的其他病人一樣,他仰麵朝天躺在由靜脈輸液罐和導管構成的天篷底下。身後是個示波器,閃爍著連續不斷的腦電波軌跡。
“我想你最好還是戴上口罩,穿上防護服。”內瓦裏醫生說。“我們對這些病人都執行了隔離預防措施,原因不說你也明白。”
“當然了,”瑪麗莎說,竭力不顯露出迫不及待的樣子。如果她可以選擇,她會鑽進一個塑料球裏去的。她套上罩衣,戴上帽子、口罩,穿上靴子,外加乳膠手套。內瓦裏醫生也如此這般裝扮停當。
她朝病人俯下身子,不知不覺地抑住了呼吸。病人,用一句不敬的俗話來說,一隻腳已進了棺材。臉色灰暗,雙眼凹陷,皮膚鬆弛。右顴骨上有塊傷痕。嘴唇幹裂,門牙上有一塊幹了的凝血。
凝視著病人,瑪麗莎不知所措。可是內瓦裏醫生正彎腰俯視她的一舉一動,她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該有所動作。“你感覺怎樣?”瑪麗莎問。然而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不言而喻的問題。說也奇怪,裏克特醫生的眼睛顫顫地睜開了。瑪麗莎立即發現他眼白有內出血。
“不好,”裏克特醫生嘶啞地低聲說。
“一個月前你真的在非洲嗎?”她問,不得不俯低身子,心中升起一股同情。
“六個星期以前。”裏克特醫生說。
“你接觸了什麼動物嗎?”瑪麗莎問。
“沒有。”頓了一頓之後,他又掙紮著說,“見了不少,不過一隻也沒碰。”
“接觸過什麼病人嗎?”
裏克特醫生搖搖頭。說話對他顯然相當吃力。
瑪麗莎挺直身子,指著病人右眼下方的傷痕,問內瓦裏醫生。
“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內瓦裏點點頭。“生病前兩天遭了搶。栽倒時撞的。”
“可憐的家夥。”瑪麗莎說,心為裏克特的不幸而一緊。過了片刻,她才補了一句:“我覺得差不多了。”
通向強化護理區的門背後有一個鐵架,支著一個塑料袋。瑪麗莎和內瓦裏脫下防護用具扔進去,回到五樓護士台。瑪麗莎提醒自己在盥洗池裏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