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傳承說，遼河入海口的海水一邊是由堿蓬草組成的紅海灘，淡水一邊有浩瀚無邊的蘆葦蕩，黃渤海及日本海中的很多洄遊魚類和遷徙魚類都把這裏當成產房，食物格外充足，由於這些植物冬天能遮風、夏天能遮陽，所以海豹產仔之後就賴著不走，楊興業於是就製定了一套很有地域色彩的應對方案。進入農曆五月的海豹遷徙季，遼河口漁民頭十天會在紅海灘敲鑼打鼓嚇走一部分海豹，中間十天會使用彈弓打跑一部分海豹，最後十天才會用弓弩射殺那些屢教不改和實在走不動的海豹，與其說這個方案是捕殺海豹，不如說是迫使海豹遵守自然規律。一提到楊興業的東西，梁半海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問：“楊把頭，楊老大所處的是明朝萬曆年，那時候全世界各國都混沌蠻荒，可他這套方案卻符合了生態理論，難道他那麼早就研究起科學了？”“先祖不研究科學，但先祖卻精通五行理論！他留給我們的書中說，大海就是一套完整的五行，其中每一個物種都是相生相克的關係，雖然先祖也不知道海豹在大海的五行圖中到底生誰克誰，但他卻知道，五行中任何元素的缺少都會導致五行混亂，而如果大海的五行混亂了，那最後倒黴的還是漁民，因為漁民也是大海五行中的一個環節！”“五行理論……真沒學過！就是金木水火土的那套東西？”“對！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我們遼河口的小孩子可以不上學，但五行理論卻必須要學，因為先祖規定，隻有把這套東西學明白的孩子才是魚老大，可……幾百年都沒遇到一個！”怪不得我琢磨不透楊興業能把發財套路設計到如此精妙的原因，原來他的理論依據不是我找的商學和科學，而是這些被現代中國人當成糟粕的傳統道家哲學……梁半海皺著眉頭，本能地嘀咕道：“海魚養鴨子、鴨子產糞便、糞便催稻田、稻田長雜草、雜草養魚蟹、魚蟹賣了能養漁民，漁民買船再抓海魚，整個產業鏈形成一個圓形結構，用現代理論解釋，這就叫可循環模式……”海富偷偷踢了梁半海一腳，打眼色示意他別讓楊傳承看出自己在偷學，接過話來為梁半海打掩護，道：“楊把頭，楊興業老大的五行理論沒解釋明白海豹的作用，但現代生態學卻能解釋明白！據我所知，渤海在海上學大寨後的第二年，七個海豹原產地遭遇有史以來最大的青魚災，漁場悉數被毀，漁民被迫改行，你們遼河口鬧過青魚災麼？”“這個真沒鬧過，家譜上幾百年都沒記載過！海富老大，青魚災跟海豹有關係？”“關係太大了！你們渤海大多數魚類都在六月到九月產卵，而黃海進入渤海的青魚卻是在三月至五月間產卵，而且青魚選擇的產卵地與海豹的生產地完全一致、時間正好重合，換言之，黃海去的海豹是渤海控製青魚生育的唯一物種，而渤海漁民殺光海豹就會使青魚泛濫，那幾年差點毀掉渤海的青魚災就是你們楊興業老大所說的五行混亂。”海富所說的青魚不是淡水青魚，而是北方漁民給一種大名鼎鼎的經濟魚類取的土名字，這種魚小點的叫做沙丁魚，大點的就是老外最愛吃的鯡魚。看到這兒，你肯定要問，經濟魚類是能賺錢的東西，它泛濫成災不是好事兒麼？鯡魚分為好幾百種，無論哪一種的味道都很鮮美，唯獨生活在黃海和日本海、生產地設在渤海的這種青魚腥得要命，八斤辣椒放到鍋裏燉一條，掀開鍋蓋的時候，那魚腥味一樣能讓人作嘔，因此這東西根本就沒人要，海上捕魚的漁民都覺得它腥。青魚的味道雖然跟同類相差很多，但鯡魚科隻吃水藻、大集群活動和超強生育能力的特性卻被它繼承下來。一條雌性青魚單次產卵量可達十萬枚之多，小青魚孵化出來後，幾十萬尾湊在一起將孵化地的水藻吃光，草食魚類被迫遷移尋找食物，肉食魚類追隨而去，一片海域在短時間內就能變成荒蕪的水下沙漠，這就是漁民談之色變的青魚成災，其危害比陸地上的蝗災還要可怕。張國棟眨眨眼，問：“海富老大，青魚隻是產卵的時候才去渤海，平常都在你們黃海住著，為什麼黃海沒有青魚災？”“青魚在渤海沒有什麼天敵，但風高浪急、更為開拓的黃海卻有的是以它為生的肉食魚類，青魚群活動的深海有大小通吃的黃海鯊魚，近岸覓食的地方又有凶悍的黑魚和黃魚，你們白玉村和很多渤海邊緣地區雖然屬於渤海但卻沒有遇到過青魚災，原因就是越境生活的黑魚、黃魚和鯊魚在保護你們！這是日本人在占領中國北方和朝鮮半島後，派科學家調查出來的結論，我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書時，教材講述斑海豹的那一章節裏有明確的記錄！”“昂……那您當年怎麼不把這事兒告訴政府？要是您當年把這話說了，好多渤海漁村都不會解散了！”“我說個屁！我老丈人在解放前跟日本人、國民黨和青幫稱兄道弟，我則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解放後我們爺倆成了通緝犯，一個化名劉二蛋、一個化名狗剩子，見了解放軍我倆就哭訴程風和海富搶占我們的家產，毛主席說什麼我倆都跟著喊對，那個瘋狂的年代，談論科學的人等於投案自首，隻有瘋狂的文盲才叫革命群眾！”梁半海看了看楊傳承，又問：“楊把頭，海豹數量稀少，就那麼幾隻，能夠控製青魚種群，讓你們幾百年不遭青魚災麼？”楊傳承點頭，道：“海豹都會認爹了，殺青魚還不是小菜一碟麼？這玩意捕獵的方法非常巧，它們會在魚類產卵的紅海灘裏藏好，等母魚脫離魚群進入紅海灘、擺好姿勢開始產卵的那一刻，海豹群才會突然衝出來連帶著沒產出來的魚卵一起吃掉，母魚在那時候根本沒有逃跑能力，柳山的幹兒子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吃到最營養的魚籽和魚肉！”梁半海想想那畫麵，道：“我的天呀！我去南極科考的時候也見過海豹，但南極的海豹可沒這麼缺德的捕魚方式，就是單純地跟魚拚速度……這可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海豹，中國的海豹都變得這麼損了！”海富一笑，敲敲桌子，打趣道：“唉唉唉！你個小反動，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海豹還是被中國人教壞了？來來來！好久沒考你了，現在該考考你了！我問你，為什麼楊興業老大不允許海豹在紅海灘常駐，到了集結必須遷徙？”梁半海琢磨琢磨，道：“因為紅海灘是很多魚類的產卵地，海豹按照正常習性在這裏呆到五月和青魚一起離開，那它就能保護生態平衡，反之，六月後大量渤海魚類進入紅海灘產卵，海豹這種特殊的捕殺方式若是用到其他種群頭上，那其他種群恐怕就連繁殖的機會都沒有，這比漁民的斷子絕孫網和圍網捕撈還要可怕！”“還不錯，完全正確！那你覺得楊把頭要跟咱們搞近海養殖的事兒怎麼辦呢？”“不能答應！”楊傳承一愣，問：“小老大，您這是什麼意思？該不會因為廟島群島那一戰而記我們的仇了吧？”梁半海笑著擺手，給楊傳承倒杯茶，道：“這麼多漁村都不給海洋島麵子而去跟著止錨灣幹，唯獨你楊把頭主動來到這裏與我們商談，我其實很想把近海養殖的魚排打在遼河口，讓短視的渤海漁村看到雙方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但我不能為了自己的麵子而坑了楊興業老大的後代，您說是吧？”楊傳承詫異，問：“小老大，養殖能帶來海魚，海魚的供應能防止先祖的套路全麵崩盤，這怎麼是坑我們呢？”“近海養殖技術雖然麵向的是中低端市場，但近海養殖需要承包、設備、種苗、飼料和人力投入，其成本遠大於開船捕撈，搞有經濟價值的海產能讓漁民旱澇保收，但你要是拿這個東西去養殖那些用來喂鴨子的小雜魚，這不是在提高肉鴨、大米、螃蟹的成本，減少自己漁民的收入麼？”“這……可減少收入也比徹底絕收強啊！去年北京來的工作組將真正懂得本地生態環境、幫助我們遮掩海豹的地方官員給撤了，地方政府迫於壓力，現在必須按照對待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態度去對待海豹。這些認了爹的倒黴玩意兒見漁民不敢動自己，幹脆留在遼河口安家落戶，雖然去年留下的隻有二百頭，但今年河口三角洲本該泛濫的海鯰魚和黃花魚，捕撈量就已經不到去年的一半！更要命的是，海豹在紅海灘裏吃得飽、住得好，成活率高的嚇人，前幾天我派人去數了數，發現去年的小海豹今年基本全都長大了，現在最少也有四百頭都留在我們那裏，我們必須早作打算！”海鯰魚和黃花魚可是渤海裏最多的魚類，這東西在遼河口的產卵地會尚且會因為二百頭海豹減產一半兒，要是四百頭專吃待產母魚的海豹今年繼續滯留遼河口的話，那這兩種魚過不了三年就要徹底絕收，那時候倒黴的可不止遼河口一家……楊傳承這一說，在座的漁民們都皺起了眉頭，張順風問：“楊把頭，北京來的幹部不了解地方情況，你們不會跟他們講理麼？”楊傳承苦笑一聲，道：“不用我們講理！我們盤錦分管農林牧漁的副市長跟工作組講理，但工作組的那群傻逼卻跟副市長將法律，說不管海豹走不走，它都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殺一隻要判五年，殺三隻算情節特別嚴重判十年，趕上嚴打都要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