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看他一眼,也沒有說話,慢慢走入了前廳。
孫正林跟在我身後進來,卻又走來走去,很是不安的模樣。我平靜地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在做什麼。猛然間喉頭微梗,腦子快要被逼得炸開來。
我曾以為埋在心裏的刺,時間久了,就會長進肉裏麵,最後消失殆盡。可如今動一動,不僅還在裏麵,且一根根都戳得人生疼。
到頭來,千瘡百孔,修補無果。
外麵的陽光亮得讓人飄忽,好像在奇譎的夢境中,有明亮到刺眼的光,有青翠欲滴的植株,卻悄無聲息。
我在這府裏來來回回地走,卻連一星半點的記憶都找不回來。
孫正林看看我,說:“連永,你難過說出來不行嗎?”他的聲音有些澀然,又說道:“你怪他也好,怪自己怪其他的人也好,你這樣將自己關起來,即便是他看到了也不忍心的。”
我聽到外麵傳來車馬聲。
孫正林咬牙低聲道:“這般窮兵黷武,棄自己子民性命於不顧,到底是要到什麼時候?!凡事也該有個度量!”
他撩袍大步走了出去,我知是棺柩到了,鞋底板似是被抹了粘稠的漿糊,怎麼也邁不動。
我一時喘不過氣。微微往後靠住了門框。
若這當真是夢境也好,醒後一切尚能重來。
我突然回頭,看到他從走廊那端走過來,臉上還帶著笑意,可他卻說:“連永你看,今年西京的雪真大呀。”
我猛然驚醒過來,他的將士們抬著棺柩已然進了府。
再看看走廊那端,空空蕩蕩,隻有樹影斑駁。
士兵們安置好靈柩,已在府中忙了起來。林都尉快步走來,微微壓著聲音道:“夫人,請不要太難過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看向棺柩停放的位置,良久才回過神,聲音出口卻是沙啞的:“你方才……說什麼……”
他皺著眉,重複了一遍:“夫人,請不要太難過了。”
我下意識地微微抬了手,卻倏地停在了半空。我迷茫地看著他,問道:“他是……怎麼死的?”
林都尉抿緊了唇,良久卻仍然隻說了這一句:“夫人,請不要太難過了。”
我啞然失笑,心裏卻全是苦:“你是隻會這一句了嗎……軍人都是這樣刻板麼……”
門外的人漸漸多起來,府裏一片忙碌,我有些錯愕,仿佛看到幾年前的自己,就在外麵那個搭起來的簡單棚子裏,呼吸著充斥著濃烈紙灰香火味道的空氣,看人來人往,聽吊唁者三言兩語的絮叨,和滑稽聒噪的哀樂。
我甚至看見我裹著厚厚的毯子,咳嗽著送沅沅的棺柩去趙家墓地。
我看到陶裏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視野裏。
這世上所有事,都會有結局。隻是,這結局未必能讓你,稱心如意。
我曾睡在他臂彎裏,眼眶酸疼地在心中一遍遍默念——
請你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可到頭來,我們卻還是落入了這般詭異的圈套裏。
靈堂裏的人來來去去,香火味道越發重,我跪坐在一旁的軟墊上,俯身又起來,答謝每個吊唁者,為他辦這場安安靜靜的喪禮。
外麵天色遲遲不肯暗下去,吊唁者卻越發多。一直到了黑幕罩下來,踏入府門之人才漸漸少。
孫正林走過來,將手伸給我:“起來吧,雖說天氣轉暖,可晚上還是涼的。明日定是還有不少人來,你去睡會兒罷。這裏我幫你看著就是了。”
我沒有回他,神思已不知遊走到了哪裏。
他輕歎出聲,拿了一條毯子過來,覆在我肩上,然後又默默走了出去,帶上了前廳的門。
本來還跳動得厲害的白燭火苗倏地靜了下來,間或又輕晃一晃,我看著它走了神。腿麻了,起不來。我索性就蜷縮著躺下來,心中更是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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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靈前守了三天,替他過了頭七。那一日,冷蓉到了府中。
我以烈酒祭英魂,冷蓉一言不發,隻站在一旁等著這頭七的儀程結束。
臨走時,她啞著嗓子道:“即便是飲泣斷腸,也痛快過你這般封閉自傷。”她神色黯然又枯槁,目光掠過我的臉時,又似乎紅了眼圈:“溫連永,我並不比你好受。但我哭一場,怨一怨,就當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少了一個影子,該做事還是做事,該談笑還是談笑,一切都可以回到原先的生活,這才知道他與我的人生幾乎沒有交集。”她微停頓,一陣苦笑道:“想要說給別人聽,都覺得好笑。我們之間,竟然真的——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聲音澀然,語氣有些微哽,卻還是一口氣說了下去:“我不知這幾年你們之間到底有過些什麼事,可如今我明白,你們在乎對方到此般境地,也確實不易。”她啞然失笑,又帶著自嘲的味道:“虧我還說你們之間,隻是在比較誰的悲憫心更強大……可惜溫連永,你看看你是有多可憐?!到頭來,在乎的人一個都守不住……”她指著旁邊那一堵牆,大聲道:“若我是你,早就一頭撞死,再也沒有勇氣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