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間的空間,有時候太寬了,有時候又太狹窄了,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候太稀薄,有時候又過分有密度。
電影《西雅圖夜未眠》裏,男主人公薩姆的妻子去世了,葬禮後,他回到公司,同事照例去安慰,給了他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心理醫生,聯絡他吧”,薩姆掏出一大把名片,一一數給他看:“喪偶互助會、芝加哥癌症家屬組織、單親父母、失親夫婦……”並念出上麵的口號:“擁抱自我、擁抱朋友、擁抱心理醫生,埋頭苦幹拯救自我,用工作消除哀慟……”他已經被無數次地安慰過了,而且方式如出一轍。
鐵凝小說《遭遇禮拜八》中的女主人公朱小芬,明明是主動離婚,並如釋重負地擺脫了乏味的婚姻生活,但周圍的人堅持認為,像她這樣年紀的一個女人離婚,肯定是被棄,於是對她空前地和氣跟小心翼翼,高姿態地向她傾瀉同情和安慰。她喜樂如常,別人認為她是在掩飾自己,她在院子裏跳繩,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痛苦得發狂,最後,她終於流淚了,大家於是滿意了,盡管她那是被尿憋的。
人和人之間的空間,有時候太寬了,有時候又太狹窄了,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候太稀薄,有時候又過分有密度。當某種變故將人拉近時,最可怕的不是突然而至的過度關懷,而是情感表達方式的機械化和程式化。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表達的必要,卻並非發自內心,更缺乏鮮活的情感表達方式,於是隻好依照既定的情感方程式來進行表達,不但要求自己,還強迫別人,努力把所有人納入同一軌道。如果有人沒依照這個方程式進行,也一定要得到方程式範圍內的解釋。就像《遭遇禮拜八》裏,離婚對朱小芬是解脫,但要別人理解這個,實在太難,他們隻願意按照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方式進行理解,她必須是痛苦的,她看起來歡樂開懷,那也是她痛苦得失常了。
但情感方程式和各種表達方程式常常通行無阻,因為快捷便利,不給使用者和周圍的人製造理解上的麻煩,大家省時省力,是最安全的。
時間久了,就釀成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我有個朋友每次在博客上貼自己的照片,馬上就有人罵自戀,有次又貼了,居然沒人罵,等了好幾天也沒等到,像踩空了一節樓梯。結果終於有一天,有個ID上來留言評論“自戀”,他才終於釋然。我想象那個ID的主人,有一雙漆黑喑啞的眼睛,覺得自己有擁有靈魂的必要,卻又不知道怎樣才算有靈魂,於是在周圍空氣的作用下,做點通行一致的事。
但也未必都能做得入眼。以前我在西部生活,隻在報紙上見過職業哭靈人和葬禮上的脫衣舞,自打到了某個海邊小城,總算見識到了。有天在一個小區,看到一家人列成兩列守在靈前,麵無表情,一個高大的男人,大概就是這類職業人士,沉痛地走一步,號哭一聲,沒有淚,哭聲仿似戲曲表演,說不出地怪異,我走過去了,覺得背上毛紮紮的。
情感趨於幹涸的時候,連通行實用的方程式都隻好請人代勞,以便讓周圍人看得過去,就會造就這樣怪異恐怖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