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薑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隻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隻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麵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裏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隻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隻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麵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麵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薑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隻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麵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麵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隻在妓院裏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