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個……」梅惟直覺覆上右臉,心裏微驚。連丘人尹也沒發現,他還以為已經褪得差不多了,沒想到居然躲不過爸爸眼睛。「昨天不小心撞到……小瘀傷而已。」
「撞到?看起來像是被人打的。」也許是知道兒子已許久沒練武,也討厭打架,梅宸罡沒有懷疑他說的話。「小心點。有擦我給的藥嗎?」
梅惟點頭。然後,兩人間再次陷入沉寂。梅宸罡看眼車上時鍾,道:「你幾點有課?」
「一點半。不過我中午還有打掃工作,便當也還沒吃,所以得先回去了。」梅惟說著,打開車門預備下車。「……再見,爸。去日本路上多小心。」
「惟。」
突然,父親自背後叫住了他。有一瞬間,他覺得爸的聲音有點古怪,回頭後,卻又發現一切如常。那雙不變的嚴冷的眼,沉穩注視著他,和小時候的影像,分毫未差的重疊在一起。
「下星期三你們兄妹三人十七歲的生日,爸爸可能沒辦法趕回來了。你想要什麼禮物?隨你開口,爸爸禮拜五返家時,盡量給你帶到。」
「我沒有想要什麼東西」……梅惟本想這麼說,卻在聽到最後兩句話時,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麼……原來爸這回隻是要去日本幾天而已啊?他還以為又是數月甚至半年……
「爸爸下禮拜五就回來了?那……」
「隻是短暫停留而已,大約兩天。下下禮拜一日本那邊的新學期就要開始了。」
「……喔。」梅惟一愕,連忙暗暗咬住唇內粘膜,迅速垂下頭去。
好痛……被短時間內數度拋往天際又重重摔下的心,越來越痛了,仿佛隨時就要衝破他能忍耐的閥值。
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情緒起伏,因為脆弱的髒器承受不了。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學會如何盡量控製自己的喜怒哀樂,他知道那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隻是永遠都會在同一個人麵前,輕易破功。隻有那刻,他才知道自己的胸口,原來還是會疼痛的。
到底要到哪一天,他才能……
「抬起臉來,你還沒說呢。」梅宸罡突然輕推了下梅惟的額心,仿佛看穿他掩不住的失望。「想要什麼生日禮物?隻要你開口,爸爸一定都會答應。」
……隻要我開口?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麼慷慨的承諾。那我要爸永遠留在家裏,哪裏都別去,也可以嗎?梅惟在心裏默想著,脫口說道:「我想要……爸下禮拜六一整個下午和晚上的時間。」
看見父親因微訝而揚起的眉,他才驚覺自己說了多麼逾越的話。想一想也知道絕不可能,先別說爸這回才停留兩天,行程想必排得滿檔,還有帛寧,他一定也會有意見的……
「可以。」梅宸罡出乎意料的一下便點頭應允,梅惟根本來不及收回自己的話。「你要爸爸陪你做什麼?說一下你預定的行程吧。爸盡量將那天的事排開。」
作夢也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來。梅惟努力睜著眼,不讓它們眨下,撐了好一陣,終於成功將那股衝動強壓了下去。
原來……他的淚腺也還沒壞掉嗎?
「我想去看市立美術館的『黃金印象』畫展……然後,去郊區走走,隨便哪個地方都好……然後……再一起吃頓飯……就……這樣。」說到最後,他臉又垂下了。為了掩飾紅潮。
「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啊。」
他聽見爸這麼說,似乎是微帶歎息的。
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一直以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聽見爸這樣對他說話。
◇◇◇
結果父親並沒有出現。
手裏緊捏的兩張票,上頭印著一小幀雷諾瓦名作「Two Girls at the Piano」,已經變得皺巴巴了。梅惟看著表,看著那短針逐漸走到畫展結束時間的位置。
其實他應該已經很習慣等待了,隻是不知為何,這次好像特別難以忍耐。但他還是在校門口寸步不離的站了三個小時。然後他決定走路回家。
開車要將近半小時的路程,不知得走多久……身上沒錢坐出租車,公車也到不了,雖然不至於連打通電話的錢都沒有,但他並不想這麼做。
還是走路回家好了……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走了,隻不過上次是在小學二年級時。那所小學離他家約十分鍾車程,他記得他走了兩小時才回家,還被烈日曬到脫皮。
還好,現在暮春三月,天氣猶乍暖還寒,太陽並不熾熱。梅惟慢慢的走著,進入陽明山區後,他舍柏油路而就一旁的叢間小道行走。快到家時,他的目光被一株開在石縫裏的,喊不出名的野花吸引,屈膝正想將它畫下來,忽然一台車從旁駛過。
很熟悉的黑色轎車。透過半人高的草叢,梅惟遠遠看著那台車在「梅園」那塊石碑前停下,等待大門開啟。
他的視力不錯,陽光折射下可以隱約看到車裏坐了三人。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在前,一道纖細的少女身影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