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吉星夜起身,軍情似火,三人成虎,闖軍夜襲誰也不知是虛是實,可眼下是多事之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周遇吉為山西總兵,又掛了右軍都督府副都督的銜,品軼為正二品,但其戎馬一身,早已習慣了身不卸甲、馬不解鞍,方才那一陣喊聲漫野,他便知是闖軍掠城,隻是吃驚闖軍何以如此迅速。來不及細想,便一騎迅至代州城。
待他來時,交戰已經結束,代州城已是卷風過後的一片狼藉,不時有兵士擔著單架迎麵走過,隻是從他們的臉上,周遇吉感受到了他們的絕望神情。
周遇吉拾級而上,步上城樓,守衛們正一邊忙著搶救傷員,一邊忙著將箭矢從城樓上拔下,從他們的眼神中他解讀到了一種“低落”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對於一支軍隊來說確實致命之傷。
他是山西總兵,明朝大僚,但下層軍兵認識他的人並不多,加上他出來之時既沒有做轎,也未帶隨從,更未著官服,孤身一人到此,並不引人注目,大多數人還隻以為他是一個普通老兵,並不在意。
人群中仿佛傳來嗚咽之聲,周遇吉循聲而去,隻見一少年正在抱頭啜泣。
“你且抬起頭來”
哭泣的少年似乎沒有聽到一般,依舊低頭。
“抬起頭來”周遇吉聲調陡而轉嚴,雖然不曾表露身份,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肅穆。
少年將頭抬起“幹什麼,我隻是想我母親了,就傷心一會兒,幹你何事?”
“你叫什麼名字?”
“秦狗”
周遇吉目光柔和下來“秦狗,我且問你,你多大了?”
“十六了,怎麼了?”
周遇吉喃喃道“十六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你為什麼要哭,害怕了?”
秦狗愣住了,覺得羞愧,低下頭去,不作回答。
“怕,沒有什麼丟人的。我和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也害怕過。我記得當年是在錦州,和我們交戰的是滿洲韃子。他們可要比闖軍凶殘多了,一個個的都露出禿瓢腦袋,如金錢鼠一般。他們的戰馬也比我們的結實,騎兵更是凶猛。交戰的時候,他們都是使用一個騎兵方陣衝擊,一陣衝擊過後,兩軍互有傷殘。斷胳膊斷腿的那都是家常便飯,最慘的是被戰馬踐踏過的,連內髒都擠出來了,人還沒有死透。”周遇吉頓下來,望著那少年。
“那,那沒死透怎麼辦?難道就讓他?”
周遇吉歎口氣“緊接著第二輪衝擊就壓了過去,第二次踐踏便會接踵而至,沒死透的緊接著會迎來第三次,第四次踐踏。馬不認人,刀劍無眼,戰爭就是這麼殘酷。”
那少年聽得入神,心驚膽戰,似乎在回味著周遇吉描繪的慘烈畫麵。
周遇吉:“那我問你,戰爭如此激烈,我們又為何參軍啊?”
“當然是保家衛國!”那少年倔強道,此刻已經消散了大半方才的恐懼心理和傷悲。
“對!就是要保家衛國!”周遇吉肯定道“七尺男兒,滿腔熱血,就是要血染疆場,馬革裹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天下不安,戰亂四起,生靈塗炭,流民肆掠。他們攻城又屠城,掠奪我們的土地,糟蹋我們的姊妹,殺戮我們的兄弟,屠害我們的爹娘。為臣應當盡忠,為弟應當守孝悌,為子應當盡孝。和這群滅絕人性之人血戰到底,當是我們熱血男兒之光榮。我們不去流血犧牲,難道還要讓我們的父母去流血犧牲嗎?”
那少年眼中的陰霾竟被周遇吉一掃而空,周遇吉感受到這個熱血少年眼神中重燃的鬥誌。
“說的好!”
人群中旁聽者也有觸動者,不禁出聲應和。
周遇吉抓住大好形勢,提高音量“兄弟們,將士們,人,怕死嗎?當然怕死。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比死更加可怕的東西。當我們看到自己的家人被屠殺、被淩辱,當我們看見我們的家園被焚毀,當我們看到我們的田地被霸占,作為七尺男兒,我們尊嚴何在。一個人如果連尊嚴都沒有了,又何以立足於天地之間。所以,我們寧願選擇去流血,我們寧願選擇去死亡,我們寧願選擇像山一樣倒下,我們也不要如同螻蟻一樣苟延殘喘!”
“好!說的好!”
排山倒海的讚歎,士兵們絕望的情緒如同陽光透過烏雲一般,終於一掃而空。
是的,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生而為大丈夫,便要死得其所!
人群中眼尖者認出這便是山西總兵,便大呼“是總兵大人,那是總兵大人!”
“是總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