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段(2 / 3)

我必須寫下一些東西給你,若你忽然想見我,手邊有一疊夢遊指南。

銜 文 字 結 巢

文字是我的癮,夢遊者天堂。它篡改現實,甚至脫離現實管轄,隻有在文字書寫裏,我如涸魚回到海洋,係網之鳥飛返森林,你一定明白做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囚禁,複雜的人世乃複雜的防盜係統。涉世愈深,經驗的悲歡故事如一道道鎖,加強了囚禁(你身上的鎖是我所見過最多的,可以開鎖店了。)宗教是古老的開鎖行業,但長期幽禁使人產生慣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開腳鐐,仍以禁錮的姿勢走路,鐐銬已成了他的安全。人轉而對死亡懷抱浪漫幻想,以“終極解脫”之名安慰生者與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脫的,與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無光彩可言。與其等待最後釋放不如設法從現實牢房逃獄,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術,用來儲藏冰磚與烈焰的行宮。文字即叛變。

現實裏時間與空間對我們不夠友善,你的晝是我的夜,每回謀麵,亦如湍流上兩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濤而去,終於隻看到壯闊河麵上的小閃光,舟中人的喊聲也被波瀾沒收了,不需要跟誰上訴這種冤,眾神也有他們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興趣翻案。如果,廝守意味著能在現實共掌銀燈相看,我寧願重下定義,廝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岡上種出豔美花園,在無聲無影的現實,猶能靈魂牽手,異地同心。

不給我秩序,我去秩一套秩序;不給我天,我去劈一個天,生命用來稱帝,不是當奴隸。

你在無計可施時,常用縹緲的喟歎:“上輩子一定是你遺棄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輩子已在孟婆湯碗中遺忘了,恩怨不能一筆購銷嗎?若依宿業之說,你我各自償債還願之後才道途相遇,可見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帳,我甚至認為相逢時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從現實律則掙脫,就算你我結廬,難保不會誤執性格之劍,一路葬送我們都已滄海桑田過,磨盡性格內的劣質,正在渴求恒常寧靜,布施善類的時刻。(有時,我反而感謝你的過去,她們為我做工,磨出鑽石。)

如果要遙想前世,寧願說我們曾是荒野上並肩作戰的道義交,分食戰糧,同過生死的。山頭某夜,秋空的星點寥落,野風幽冥,你在我懷中垂危,說:“親兄弟,無法跟了,但願下輩子再見一麵,好多話還沒說……”我答應過你,不管多難,一定見麵。你看著黑夜中的我,逐漸閉目;我懷抱著你,不斷複述我們的約定,直到秋晨,親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頭相逢,純屬意外。當時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臉上布著驚愕,手勁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遠遠走避擾攘人群,獨自閑逛,那是我離開職務前最後一次盡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認為除了虛應工作範圍還能與你談什麼內心風景,一向堅持萍水有萍水的禮數。然而,那是多麼怪異的一席話!我們宛如舊識,單刀直入觸及對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劇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淺言深了。秋宴散場,我本以為一聲道別,各自參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見了十分鍾的麵。回想這些,深切感到在即將分飛的危急時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們。如果,我早半分鍾出門赴宴,那道臨時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禮貌性辭行的電話便接不到了,我也不會在槭蔭之路尋思:送什麼最適合即將赴機場的人呢?一輛發財車停下小販搬出幾箱水果正要擺攤,遂自作主張選幾個寒傖的水果,送給你台灣的滋味吧!這些來得自然簡單,一日夜間相識相別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轉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軟的繩索,輾轉套住一匹揚蹄的野馬,那時,我正在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