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她聽到夜間的海仿佛千萬頭獅吼,恫嚇、蔑視,露出尖齒嘲弄渺小的獵物。媽媽抱著半路上睡的妹妹,一手牽她到往海灘走。她囁嚅,低聲叫——媽媽——好象牽她的是另個不相幹的女人,她受不了手被握得太緊,試圖掙脫,媽媽卻愈走愈急。整座夜海似巨大的磁場,正向四麵八方喚回迷走的礦砂,雲依然流動,悄然遮住高空的月牙,潮浪亙古不變地翻騰著,不過問人間世事。她現在回想當時使盡全力扯住媽媽並不是基於痛楚而是無法承擔恐懼,她才六歲,但足以辨別陽光與暗夜的不同、接收媽媽透過強勁手勢傳導給她的密碼。雖然媽媽常有出人意料的作為,但她相信那晚的海灘之旅跟散步一點也沒有關係。
就在她拒絕再往前走的時候,媽媽鬆了手,放下妹妹,獨自朝遼闊的暗海走了幾步,浪濤的聲音轟然如雷。第一次,她聽到媽媽對著海洋喊她的小名:沙沙——沙沙——沙——沙,回來!媽媽是這麼喊的。像原野上的大樹喊它心愛的葉子,一片榕樹葉子跟錯了,跟到蘋果樹那兒去了,所以要借風的聲音喊它回來。她站在媽媽背後,拉她的衣角回應著,但掩麵啜泣的媽媽竟怕驚動什麼似地製止她:“噓,不要吵!不要吵!”
海風吹拂,薄鹽。她開始感知有一頭餓壞了的猛獅衝出童話書悄然隨著海風撲來,用利抓掰裂她的胸膛,捧出鮮嫩的心髒,吮xī童女之血。她不再感到驚恐,夜使她超越六歲孩子的視界,向上攀升、盤旋、俯瞰,看到成人世界淩亂不堪的景致;她的感官活絡起來,攫住那種近乎絕望的黑、捕獲令人有暈眩感的海吼,最後,鮮明地記住一個少婦與雙胞胎女兒被不知名的力量扔在黑色海灘的處境。她後來隱約明白,接著發生的事是她自己觸動宿命關鍵,遂使一生無法出脫暗海,注定獨自仰望永夜的星空。她記得,她摟著剛睡醒的妹妹,粗沙紮疼妹妹的腳,她一麵幫她揉,一麵凝肅地看著十步之遙跌坐沙灘的失意婦人,明白她剛才呼喚的是一個與她同名的人,那是另一個故事,另一艘跟跟暴風雨有關的沉船。在忽遠忽近的距離感中顛躓,使她無法確定自己與眼前那名少婦的關係,事實上她連自己是什麼也無法確定了,隻是用一個孩子本有的勇氣——似乎可以跟一切惡靈對峙的勇氣,走到她身旁,摟著她的脖子說:“媽媽,不要怕,有我在!”
第二天,媽媽仍是喜歡穿時髦洋裝、愛吃蜜餞的老板娘,隻花一個下午就讓老主顧們當作禮物帶走店裏的存貨、委托代書出售房地產。半條街的女人隨著媽媽的指揮陷入戀戀不舍與祝福的情緒裏,有的甚至流下眼淚,但他們一致同意,男人經年在外跑船,不像個家,能下定決心回到陸地團圓是喜事。她們搶著挑選免費禮物,無心追問細節,甚至不曾質疑為什麼搬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最後,慶賀與道謝的聲浪使所有的人忘記“告別”原是跟喪禮一樣糾纏不清的事。媽媽開開心心地吃她的蜜餞。
在另一個繁華城市,身世有了新版本,漸漸有人知道,這家開幕沒多久、生意很好的咖啡廳,老板娘是個寡婦,帶著雙胞胎女兒到這兒闖活路,丈夫死於船難。
最後一次見到爸爸——正確地說,看到爸爸的背影,是在咖啡廳開張後的幾個月的事。她和妹妹從隔壁巷的鋼琴老師家回來,一路猜拳,輸的得背對方十步路。妹妹眼尖,老遠看見有個男人從家門出來,往前大踏步而去,妹妹追著喊,他沒聽見,招輛記程車,消失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