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剝除配件、衣服,隨手鬆手,動物式的路徑記錄。服飾是女人的戰備,如同化妝品與香水保留巫教時代的獵靈傳統,一個穿上獵裝、斜背弓箭,以朱膏塗臂偽飾傷口的少女不再是少女,她已捕攫獵人之靈,立即擁有勇猛能量,可以隨時躥入鬼魅森林追獵野豬。她相信這些,服飾喚醒女人體內冬眠狀態的潛能,構築陷阱,營造情境,征服傾向勝於乞憐式的取悅。她的征戰理論不需要大衣櫥像軍醫院一樣妥善照顧傷兵,衣飾所在之處保留上一場戰役的烽火硝煙;瓦斯爐旁一隻K金鏤花耳環,另一隻可能在盥洗室漱口杯內,活在不得已的戰場上,骨肉也得分離的。她像極了一天死一回的戰士,次日醒來,配齊了項鏈、發飾、皮帶、戒指或巴黎某名牌的神經性香氣,又是一個綠油油的自己,活得飽飽地。人需要記憶嗎?記憶是所有痛苦的儲藏室,她的歸類很簡單,可拋與不可拋的記憶,然而因為每天死一回,不可拋的也在複印過程中漸次模糊。
等到她走到自己房間,差不多一身光溜了。穿衣鏡影出年輕且豐盈的胴體,對女人而言,凝視自己的裸體就像翻閱日記簿一樣,看時間這一匹快馬如何呼喚山巒、踏地成河,自成一個神秘且燦爛的叢林世界。鏡麵如霧,在蕩然的光影中,她的臉帶著一股難馴的野性,天塌下來也能活出個形的。從鏡麵中,加個黑框,那張與她酷似的臉差不多可以當溺斃者的遺照了。
“又有什麼事?”她不耐煩了。
“你下班都去哪裏?為什麼這麼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竄起亂火,烈焰圍繞心髒似地,回身推她按到床上:“你沒有資格管我,你不是媽媽,講幾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過各的行嗎?為什麼……為什麼……”
她一急就嗆,可以咳出一桶魚似的。她替她捂拍,裸背滲汗夾雜微塵散出女體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後,青草喘出的氣味,這香衝入鼻腔使得她的靈魂活絡起來,又回到生命現場,紮紮實實知道自己所在之處,沒有迷失與恐慌。她遞給她水,低聲說:“對不起……以後不問了。”
走出房間,一路將胸衣、窄群、皮帶、襯衫、絲襪撿齊,搭在沙發背,這也是每晚的儀式,親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麵向牆壁躺成一張弓。壁上掛鍾,針腳移動,像兩個瘦子偕伴從地獄走向天堂,正巧經過人間。
有人開燈。
“姐……”她爬上她的床,從背後摟她:“我想媽媽……”
“幾點了?”
“兩點十分。”她的眼光在牆上遊蕩。這房子潮了,天花板長壁癌,白色粉團懸在那兒像蜂窩,每隔一陣子,姐用掃帚捅它,死也不肯換個房間。
姐喜歡把記憶釘在牆上,機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裏剪來的昆蟲圖,拚拚貼貼裱成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買像框的毛病,好象什麼東西框起來就不朽,也真有本事搜羅那麼多不同材質、形狀殊異的框子。占據半麵牆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後好象亂葬崗,大大小小大頗有族繁不及備栽的熱鬧,其實翻來覆去都是三條人影在時間舞台上分飾各個角色而已。戴紅色草帽的媽媽年輕時候,夏日沙灘上媽媽的裸足印,那時媽媽生前時掛的。她在這房間咽了氣,最後一句話講得像雷雨湖麵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這屋子特別潮跟媽媽有關,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頭掉淚,死後會回到眷戀之地把淚還回來。姐搬入這房間後,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樣,從姐妹倆擠在澡盆內的嬰兒照,到一個穿水兵裝行軍禮、一個穿雷絲邊洋裝捧玫瑰花的六歲生日照……掛得比相館還大隊人馬。這輩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時代的學生證、出社會後的郊遊照,她當作寶貝一樣把人頭剪得齊齊整整的,配上自己的照片,寫上日期框在一塊兒,這倒不難,雙胞胎的好處是時間刻度一樣,拿對方年齡就行了。她罵過姐:“有毛病啊!你不覺得無聊嗎?”姐瞧著她,眼睛流露無邪的:“怎麼會?給媽媽看嘛!”她反駁說,要是媽媽的魂回來,看人不就得了,還需要照片幹嗎;姐的理由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時間,“媽記得的是我們十八歲的樣子,得讓媽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兩個三十歲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女兒。” ①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