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然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的雙眼一錯不錯地盯著電梯,似乎裏麵隨時都有可能衝出什麼可怖的東西。他在等,如果半分鍾之內沒有人進去的話,電梯的門就會自動關上。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折磨人一般的流逝,電梯門始終沒有關閉的意思。也許是電壓不穩的原因,裏麵的燈光時不時的閃爍幾下,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樣子。仿佛是一種邀請的姿態。他猶豫再三,終於抵擋不住好奇心,走進了電梯裏,神是鬼差地按下9樓。腳下的地板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電梯門緩緩關上,將熟悉的景物隔在了厚厚的鋼板之後。眩暈的感覺襲來,陶子然的背後已然是一背冷汗。沒等他把狂跳的心平靜下來,叮咚一聲,電梯穩穩地停住,門再次打開。一條昏暗的、由不知來源的光照亮的走廊出現在眼前,盡頭處是一片黑暗,周圍寂靜無聲。陶子然有些害怕,就在他準備伸手去按電梯按鈕回到4樓的時候,哢的一聲,電梯裏的燈熄滅了。停電了。他徹底地感受到了驚慌,呼吸聲在空寂之中回蕩著,像蛇一般糾纏著他的心神。沒有辦法,陶子然硬著頭皮邁出電梯,腳下的地板還是堅實的,像是瓷磚一類的東西。再邁一步,景象倏忽變化,之前還在遠處的黑暗一下子退至身後。他正站在醫院的走廊裏,是位於九樓的骨二科。明明正是深夜,可是通過玻璃看見的卻是陰沉的即將下雨的天色。那玻璃也是破的,被像蜘蛛纖細的八腳一般的裂紋貫穿,好像隻要一粒灰塵的重量就能把這脆弱的平衡打破。這不對勁。整個醫院像是被廢棄了許久,灰塵的氣味異常嗆鼻,蜘蛛網隨處可見,地板上也到處是玻璃渣、木頭片、藥品的包裝袋和廢棄的針頭。陶子然小心地推開醫生值班室的門,隻見裏麵是一片狼藉,紙張散落四處,有些是空白的,有些上麵依稀可見寫下的筆記,還有些沾染了黑色的像是血跡一般的東西。窗台上擺著一個花瓶,裏麵插著的東西早已分不出是什麼,花朵原本嬌豔的顏色已經和灰敗融為一體。陶子然突然回頭,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他背後冷冷地看著他。這一回頭,他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球狀物蟄伏著遠處,球狀物黑白分明,分明是一個巨大的眼球。那眼球盯著他,瞳孔微縮,宛若實質的目光讓陶子然想把自己藏起來,卻又僵著一動不敢動。忽然,目光消失了。眼球不知去了何處。陶子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不敢再在這層樓上待下去,趕緊從樓梯間跑到一樓大廳。門上沒有掛鎖,陶子然心裏一喜,然而當他試著推門時,卻發現玻璃門像是被粘住了一般紋絲不動。徒勞地試了幾次之後,陶子然停了下來,手搭在門把手上喘口氣。這時他才注意到醫院外麵也不對勁,似乎是以醫院為中心畫了一個圓,離醫院五十米外的地方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醫院裏麵是鉛一樣的天色。“這……是哪裏?”他停下動作,連呼吸聲也努力放輕,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消弭之後,寂靜就蜂擁著湧了上來。精神上的緊張感讓陶子然的聽覺變得更為敏銳,他從寂靜之中發現了一種輕微的、類似機器聲的聲音,那聲音從樓上的某處傳來。陶子然順著樓梯走上去,他極力把腳步放到最輕,好像在害怕驚擾了某個沉睡的怪物一般。聲音慢慢開始變得越來越大,他在四樓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之後推開樓梯間的門。四樓明顯經曆過了改造,病房靠近走廊的那一麵牆被打穿換上了玻璃,隔間之間也被打通變成了一個大房間。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房間裏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好幾排桌椅,最前方掛著一塊黑板。似乎是個教室。四樓的物件都很幹淨,幾乎可以說得上是纖塵不染,明顯是經常有人打掃。隻是原來雪白的瓷磚被人用水泥草草地抹上了,兩邊的牆壁也被漆上了一米高的墨綠色油漆,顯得整條走廊都有些陰氣森森。站在這裏側耳細聽,除了變大的機器哢哢聲之外,還可以聽到一個怪異的、毫無感情的人聲。而這一切,似乎就是從前方的一間透著藍光的教室中傳出的。陶子然慢慢地靠近,那間教室的後門開著,他便探頭進去,發現裏麵坐著五六排孩子,正在抬頭聽課。他之所以認為這些都是孩子,是因為從桌椅的高度和身形來看,這些孩子最多不過八歲。而陶子然看到的,就是這幾十個孩子,齊刷刷地抬頭看著黑板上投出的器官病變的影像,沒有一個人走神。教室的最前麵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他麵色蒼白,筆直僵硬地站著,麵前橫放著一具鮮血淋漓剛解剖完的屍體。最後一排是空著的,陶子然受了蠱惑一般地在空位上坐下。投影儀每哢得響一聲,黑板上的影像就花上一兩秒,然後才恢複。過了一小會兒,那個男子開始說話了。雖然坐在最後一排,陶子然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機械一般把嘴打開,扭曲變形,然後才吐出音節。他說的話很奇怪,好像能聽懂,又好像不能。聽了好一陣,陶子然才意識到他說話沒有句調,發音又過分標準,尾音中還帶著電子音的痕跡。男子的嘴一開一合,像是翕動的魚的嘴,緩慢地將《解剖學》的課本背書一般複述出來,台下立刻響起一片沙沙的記筆記的聲音。“心髒處的血管分布……”男子突然頓住了,然後直直地看向陶子然,“去阿婆那裏把肉拿來。”陶子然被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什,什麼……”“去阿婆那裏把肉拿來。”他緩慢地、筆直地抬起胳膊,指向醫院的西側。“我……我?”男子沒有回答,忽然間,所有的孩子像是商量好一般,齊刷刷地轉身回頭麵對著陶子然。他們之中有男有女,臉上沒有笑容,麻木而空白。他們的眼睛沒有眼白,是烏沉沉的一片。被這樣的眼睛盯著,陶子然落荒而逃,他一口氣跑回了一樓,扶著樓梯扶手喘氣。“去阿婆那裏把肉拿來。”男子的聲音像驚雷一般在耳邊炸開,陶子然立刻抬頭看了一圈,沒有看見他的影子。他頗有些戰戰兢兢地向醫院西側走去,那裏隱約可以看見有一盞昏黃的燈光。他越走越覺得不對,直到一陣冷風吹來,一朵朵花落下來。他伸出手接住一朵,是一朵紙花,他走的方向正是太平間的方向。原來四周的樹上不知何時都被紮上了花圈上用的彩色紙花,乍一看滿眼姹紫嫣紅,好不豔麗。花瓣隨風輕輕搖晃著,像是有一個個魂靈寄生其間。越往前走,雜色的花就越少,唯有那粉紅的、桃紅的、血紅的花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樹枝,幾乎看不清葉子。離那燈光近了,陶子然才看見那裏不是太平間的入口,而是一家小小的店鋪,甚至還有一對夫妻模樣的人在買東西,他靠近時便能聽見他們的對話。店主人的聲音異常嘶啞,尾音間夾雜著金屬摩擦的聲音,那妻子的聲音倒還算溫柔,隻是語氣有些怪怪的。“你站在那裏幹什麼小夥子?”店主人忽然對他說。“我……”這時陶子然才發現店主人是一個矮小幹瘦的老婆婆,她灰白的頭發編成辮子,棉麻質地的藍衣灰褲,整個人就像是風幹的果脯。店前的案板上血糊糊的一片,其間放著看不出是什麼的白花花的肉,走進時隻覺得一股腥氣撲鼻而來,令人作嘔。老婆婆毫不在意地雙手撐在案板上,身體向著陶子然傾斜,她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陶子然的眼睛,陶子然甚至能看清楚她眼球中跳動的血絲。“是了,”半晌之後她縮回去,抬起沾滿血汙的手,“來取肉的是吧?”陶子然趕緊點頭。她連手上的血也不擦,轉身就走進了裏間。她身後放著的簸箕露了出來,簸箕下麵是一個大鐵盆,上麵是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大塊的肉,連筋帶骨。“你是新來的?”阿婆從裏麵鑽出來,一手提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一手拿著一個大號的試管,裏麵是大半管血糊糊的液體,“來,給你嚐嚐。”一股刺鼻的氣味散發出來,“這是?”“腦漿,新鮮的,還溫熱著呢。”阿婆一笑,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起,看起來十分恐怖。“不不不,不用了,謝謝阿婆。”陶子然拒絕著,向後退了一步。阿婆則硬是把試管塞進陶子然的手裏,溫吞吞的玻璃壁嚇得他差點鬆手把試管扔到地上去。“快點喝吧,不然待會兒涼了腥氣太重,重新加熱之後就沒有鮮味了。”阿婆催促道。“這個真的不用了……”“你……”“好啦,阿婆。”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兒的女子細聲細氣地開口,“看他的年紀也是個不知道規矩的,您就別逼他了。”“月白,這話可說不得。”阿婆的聲音更加嘶啞。“瞧您說的,有什麼說不得的呢?”叫月白的女子把案板上放著的袋子拎起來,遞給陶子然,拉著他走了一段距離之後小聲問他:“你是怎麼進來的?”“什麼?進哪兒?”“這裏。”“啊,呃……電梯……”月白沉默片刻,“拿好東西,趕緊走,別再過來了。”“往哪裏走?”“隻管往前走就好,不要回頭。快,差不多快到時間了。”陶子然提著一大袋東西懵懵懂懂地向前走,才幾步,他就看見天際亮起一絲白線,又幾步之後就看見半個太陽躍然天際,接著一片白光統治了所有感官。“陶子然!”“啊!”陶子然被嚇得跳了起來。護士長齊盈有些生氣地看著他。“你怎麼睡著了?”陶子然還有些頭暈,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七點四十多了。“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他嘟噥道。“劉醫生說你本來要出去轉一圈,他讓你別去,然後你就轉身回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不對吧,我明明出去了啊……“行了,早上沒你事,別在這裏擋路,趕緊回家去吧。”齊盈端著放了吊瓶的盤子,走出了值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