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囚——楔子
他覺得自己是在夢境當中,應該是夢境。
他站在一片緩和的草坡上,南風乍起,吹到臉上宛如絲緞一般柔軟光滑,綠蔭如織的底子上,是一片片絢麗錦簇的花團。
時間是未時,或者再稍晚一些,日頭開始西斜。
時間又似乎是停止的,每一次睡醒過來,都已經過了午時。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怎麼到這裏來的,忘了要去哪裏,去幹什麼?他好像永遠在這片荒原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在一株老槐樹下坐著歇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破舊泛黃的衣袍,束腰的皮革倒是上等的質料,鉚釘磨損嚴重,露出明晃晃的金屬色。他依稀記得自己原先穿著一身威武的鎧甲,後來走得累了,嫌累贅,不知道將那身行頭拋棄在何處。左手下意識地一握劍柄,空的,他低頭看看,掛在封腰上的隻有佩劍的劍鞘,劍鞘內空空如也。
他是真正丟盔棄甲的散兵潰勇。
他抬眼看看,遠方山巒起伏和緩,景致有些熟悉,仿佛哪一年的漠北草原,曾經策馬飛馳而過。但漠北的春日沒有這麼多鮮花,風也不是這麼軟這麼柔,這到底是哪裏?
他坐在那裏努力回憶,仍然一無所獲。腰間有個錦囊,顏色陳舊,依稀看出些許明黃,他解開係住錦囊扣子的抽帶,一倒,落在手心裏的是一枚白玉印章。
“沈煥燃。”他喃喃念叨,用鞋底蹭了蹭樹下的濕泥,將有字的一麵“啪”地一敲,小心抬起印章,隻見泥上果然留了銅錢大小的字樣。字體是先秦小篆,沈字占右邊,左方上下各有“煥燃”兩字,因為筆畫稠疏有別,從右至左,排列一如一簇火焰圖騰。
“不,我不叫沈煥燃。”他搖搖頭。
但是這個名字這樣熟悉,火一般溫暖,又如火一般,似乎稍有不慎就會灼傷自己。一忽兒,他幸福得要落淚,一忽兒,他又驚懼憎恨幾乎要將對方掐死在自己的雙手之中。
在槐樹下發了一陣子呆,他把印章收回錦囊裏,站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草屑,繼續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像這樣走了多久,不渴不餓不累,乃至於下巴上的胡子也一直維持那個微微紮手的長度。時間在這裏,似乎是停滯不前的。
他曾經到過屋舍儼然的村莊,房前屋後有粉色的薔薇,碩大的葫蘆,家家戶戶門前小溪流淌,溪上遮天蔽日的樹枝和藤蔓幾乎圍成綠色的山洞。有木船停泊在岸邊石階下,纜繩邊的青草還有被踩踏過的痕跡。但是村莊裏沒有一個人,仿佛一夜之間這裏的人拖家帶口甚至連同牛羊雞犬一並帶走,隻剩下一片片空屋子。
他想起來 ,他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他到過的所有地方,有些居所屋內案幾上甚至有冒著熱氣的茶水,但就是沒有人!
他到過家鄉,又不是他記憶中的家鄉,隻有似曾相似的感覺。穿過深深的弄堂,走過一進一進的庭院,在老宅最底頭的一間陰暗的屋子裏,他記得有他一位年邁的本家親戚,終日癱瘓在床,等待別人喂食。
他忍受著莫名的恐懼,仿佛自己又變回年幼的孩童,走過那一間間高大的房子,黑漆的廊柱和房梁高高聳起,到最後卻擁擠逼仄隻容一隻野狗進出。這最後一間屋子沒有門,沒有窗,形同棺材,他從狹窄的磚縫裏往進去,看見那位老親戚,還有他的母親,他的小妹,一躺,一坐,一靠正在裏麵,而她們統一地成為幹枯的屍首,原本是眼睛的地方隻剩下黑洞洞的兩個窟窿。
他從那間大屋子裏逃出來,一路翻山越嶺,等到停下腳步時,日頭已經西斜,暮色漸沉,恐懼感正如同曠野中的霧氣一樣迅速升騰起來,彌漫周圍。
他因孤獨而深感恐懼,因恐懼而益發憎恨這孤獨。
身後有不幹淨的東西遠遠跟著,剛想回頭,突然腦海中響起一條溫柔的聲線——
“不要回頭。”
但那不是對著他說的,那個人敘述般地娓娓道來,“人屬陽,鬼屬陰,人在走夜路的時候,身上自帶了三盞明燈,額頭一盞,左右肩各一盞,隻要放心大膽往前走,一般的鬼魅都不能耐你何。但是你隻要一回頭,肩膀上的一盞燈自然而然就會滅掉,那就非常危險了。”
他停住腳步,眼珠子想要往後瞟,隻脖子僵硬著,強忍著自己沒有回頭,千萬不能回頭!
那東西突然加快了腳步,錯了,它沒有腳,它正在迅速地飛撲過來。
“沈煥燃!”一個聲音高叫著。
他停下了腳步。
“你不想知道沈煥燃在哪裏嗎?”
他的拳頭都攥緊了,他知道他如果回頭,必死無疑。
身後的聲音變了,那麼熟悉那麼溫柔,聽到耳裏簡直讓他肝腸寸斷,那人道:“師兄,是我啊,沈煥燃。”
猶豫再猶豫,他猛的回頭,頓時一股強大的氣流撲麵而來,渾身仿佛被萬千箭戟穿透,在一聲慘烈的嘶號之後,他直挺挺向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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