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權給他一個人的特權,在學生既定印象裏,風仔老師是正經八百又嚴厲到家的人,沒有一個學生膽敢在他的跟前耍脾氣,除了鐵沙。
二十歲的年紀與那群上課的學生相差不大,鐵沙接受醫生的建議開刀修養,退掉台北的房子遷入風仔的住處,他對於和風仔一起靜默很生氣,若非他因病需靜默,這年頭有誰能忍受跟一個沒話的人共處,日子很無聊,不能唱歌,不能工作,為免他太閑胡思亂想,風仔隻要一出門一定帶著他。
鐵沙在外場觀看。
看著風仔利落有致的身手,眼神睥睨如一尊高高在上的修羅王,那翻掌簡直就是無影手的盜版,而那回旋腿幾乎稱得上是精典賽事中的精典畫麵,場中的風仔猶如六道派出的修羅大使,神姿翩翩,天地萬物都掌握在他之下。
興趣一來,拿起紙筆寫著新譜,五分鍾後,一首讚美風仔的歌就漂亮地完成了。
下了課,那威風四海的修羅大使又恢複了原貌,成了謙謙君子,不僅如此,年紀與他相似的學生也都是彎腰九十度向風仔行禮。他從未見過行此大禮的人,還真是開了眼界,對風仔的世界又多認識了一層。
但他以為他的新發現可以討風仔歡喜,揚了揚手,拿起方才簡略完成的譜對風仔揮了揮。
風仔沒高興,他根本不屑一顧。
鐵沙的喉嚨抖動的剎那,一隻大手掩住嘴製住他接下來要說話的動作。
兩人對看,風仔沒收手,直到鐵沙了解,他最好別開口。
一開口,就會影響複原後的狀況。他隻好忍。
這靜默的情況從他開刀至今已十天了。
是鐵沙所能忍耐的極限。
──除非你不想唱歌,我就讓你開口說個夠。你別再說話了,傷喉嚨。
──不,我想跟你說話,我怕再也不能跟你說話。
──要不要跟我一起體會,無聲的愛。
──那多無聊。
──無聊的人才會想說話,而且都是廢話,鐵沙,你明白嗎。
──你不喜歡我寫的歌,是為你寫的。
──我這個人不是一首歌就可以寫成的。
──那我再多寫一首。
──再多也不是我,風仔不是任何人寫得出的。
──你如此肯定?
──當然,除非你走進我的無聲世界裏,你才能寫出我的歌。
第十四章
無聲世界,真有那個世界嗎?
在無聲的生活曆程中,鐵沙完全不能安靜,他開始像一頭爆炸的鞭炮,情緒起伏很大。今天在醫院時,當他聽見醫生說明手術後的複原情形不樂觀,聲帶又長了新囊胞,他的臉慘烈到隻剩下想跳海的念頭。
聲音就是生命的全部,是他的驕傲,他唯一能頂天立地的大梁。
風仔陪他走這一程,一段無聲的曆程。
他推開鐵沙房門,躲在房間裏的人哭花了臉,兩個眼睛腫成了水梨眼。
他攀上床,拉開被緣,手貼向鐵沙的背。
──你是來嘲笑我是吧,看我跟你一樣成了啞吧,你一定很開心,我不要,我絕對不要像你一樣。
啪,一聲脆響,風仔重重出手打他一個耳光。
不知是連續出手的威力太猛抑是鐵沙一整天未進食使然,隻見他還來不及翻身下床,手急急摀住胸口,哇一聲,吐出胃裏的殘食酸水。
吐完了,臉色又更淒慘。
蒼白無血色的臉孔比枯骨還嚇人,恍神間,身子被抱起,帶往浴室衝臉。
清洗的動作完畢之後,風仔又將方才嘔吐物的殘景收拾幹淨。
兩隻胳臂在地上擦拭,輕巧細膩,他方才出手,不是忍不下,而是真真切切要教訓他。
無聲世界是他的全部,充滿謊言與雜碎的語言世界才是穢物,就像他手中抹去的液體一樣,都是穢物。
他羨慕那些原始生物,隻在呼喚同伴時才會鳴叫,那裏頭有種秩序。
無聲的秩序。
他輕歎,搖頭,起身回頭進入浴室把抹布洗淨。
鐵沙還一愣一愣地散坐在浴缸邊緣,以一種虛無縹緲的眼神望向來人。
他伸出五根手指,緊緊掐著風仔的喉嚨,這裏,就是這裏,風仔的世界與我的交界點,把我隔離在外的就是這裏。
然而,被掐住喉頭的人卻伸出另一隻手,貼向鐵沙的心髒,跳動的韻律很混亂。他的溫度透過指尖,一點點,一點點,逐漸平息了那紊亂的心跳。
這裏,才是界限。
這裏,才是無聲世界的**與終點。
兩個人互相凝視,半晌,鐵沙緩緩放下掐緊的手指,挪向風仔的心窩,感受來自於風仔的跳動。
一刻鍾的靜默,兩個人的心跳終歸一致,回歸原始的一致。
鐵沙不知莫名而淌淚,止不住的淚痕劃過鼻翼,滑過下巴,滴在風仔的手背上。
每一分一秒都似冰凍的大雪原。
風仔與鐵沙,融成了一塊兒,融成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