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榮華路(2 / 3)

護衛顫聲稱是,連滾帶爬地出門。

廖文詠揚聲吩咐小廝:“家裏就要出人命了,去請老爺盡快回府!”語畢走到桌案前,提筆給程詢寫拜帖,剛寫了兩句,程家傳話的護衛到來。

還肯見他,便是沒把芝蘭的胡鬧放在心上吧?廖文詠稍稍寬心,但很快又暴躁起來:廖芝蘭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將隨行的護衛都遣回來,自己帶著丫鬟去了別處。

他氣得眼冒金星,要帶人去把她抓回來扔進家廟,而就在這時,父親回來了。

廖彥瑞大步流星走進長子的書房,“何事?”

廖文詠的火氣瞬時化為理虧心虛,囁嚅片刻,緩緩跪倒在地:“爹,我對不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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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和廖怡君先後離開墨香齋,廖芝蘭在茶樓雅間內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話,她反倒冷靜下來,遣了隨從,喚丫鬟巧春雇了一輛馬車,去了就近的別院。坐在廳堂中,她梳理著近日與程詢、廖怡君相關的大事小情。

“先是薑先生、葉先生的事,讓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進到程府,隨後……”

隨後,便是小姐被戲弄。當日的事,巧春隨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話。

“素昧平生,他沒理由厭煩我。”廖芝蘭盯著巧春,“那麼,是誰做的手腳?是不是她們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說話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兩個人來到墨香齋,是巧合,還是相約?”廖芝蘭冷冷一笑,“怎麼就她廖怡君那麼好福氣,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來幫程詢和廖碧君傳話的?”

巧春給她續了一杯熱茶。

“鬧不好,就是哪一個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詢,甚至於,掐住了程詢的軟肋。到這上下,是變著法子要程詢幫著南邊給我們添堵。”

巧春細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話了——小姐話裏話外的,把罪過都歸咎於南廖家姐妹,貶低程詢的話,可是一句沒有。

難不成……

想到程詢那般少見的俊朗、風采,巧春暗暗歎了口氣。

“不管如何,她們都已牽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樂得看我笑話的可恨模樣。”廖芝蘭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別怪我對她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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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遠下衙之後,管家把廖彥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繼而低聲稟明所知的程詢近日動向。

看起來,長子動作不少,隻是,聽來聽去,怎麼都沒一件與北廖家搭邊兒呢?程清遠皺了皺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來訪,大少爺跟他敘談一陣子,一起出門了,還沒回來。”

程清遠再次皺眉,“舒明達又過來做什麼?搜刮他的字畫麼?”語聲一頓,想到北廖家的事興許用得著舒明達,便擺一擺手,“罷了。我去光霽堂等他。”

戌時初刻,程詢踏著清寒月光回到光霽堂。

程清遠正坐在三圍羅漢床上看書,看到長子,牽出一抹溫和的笑,“怎麼才回來?”

“有點兒事情,耽擱了。”程詢行禮請安之後,連玄色鬥篷都沒解下,靜立在原地。

程清遠彈了彈手邊的拜帖,“廖彥瑞急著見我。”

程詢道:“讓他明晚過來,我會應付。”

“都料理停當了?”程清遠凝視著他。

程詢頷首。

程清遠見他不欲多說,也不多問,“你既然大包大攬,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關乎整個家族,一絲紕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詢看住父親,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沒有。

程清遠呷了一口茶,岔開話題:“你說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過了。等我得了閑,見見她的父親,也讓你娘相看一番。若那邊門風不正,或是你們八字不合,你娘絕不會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總不能為這種事讓她傷心,埋下後宅不寧的隱患,對不對?”

這是試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樣,長輩終究是長輩,能左右兒女的大事小情——次輔想要阻斷家中子嗣的一樁姻緣,法子太多。

程清遠希望長子把握在手裏的底牌全交給他,要長子在此事之後,做回那個孝順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夠了。

程詢擺手遣了下人,開口時答非所問:“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個穩妥的地方。”

程清遠斂目看著茶湯,睫毛微不可見地輕顫一下。

“如果沒有這番劫難,他定是意氣風發的模樣。”程詢語聲徐徐,“可如今,他神誌不清,心神呆滯,不知有無痊愈之日。”

程清遠緩緩地吸進一口氣,“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程詢緩步向前,“我不能償還柳家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隻能還給柳家一個失而複得的兒子——不遺餘力,讓柳元逸複原。”

程清遠低喝:“你瘋了不成!”

程詢走到他麵前,俯身逼視著他,目光和語氣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瘋的時候還沒到,您別逼我。不然,您膝下會出一個叛離宗族去柳家贖罪的兒子。”

程清遠的怒氣瞬時衝到頭頂,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發抖的手抬起來,想狠狠掌摑這個不孝子,可是……

這一刻的程詢,氣勢全然淩駕於他之上,周身煥發出的怒意寒意絲絲縷縷地將他縈繞,再死死纏住。

他居然心生恐懼。

多荒謬,他怕自己的兒子。

她沒回避。

甘願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這一刻。

但願經常得到這樣的注目,在餘生。

她是這樣想的,別的,還不需要深思。

程詢輕咳一聲,讓自己回神,將真假參半的言語溫聲講給她聽:“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緒:如鄉愁,又像離殤。沒道理可講的事,就像是對故人臨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畫完這幅圖,離殤與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纖濃的長睫忽閃一下,秀眉微揚,驚訝又好奇。

“真的。”程詢頷首,接下來要說的是實話,便看著她,認真地道,“畫河流、紅葉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筆觸便輕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沒有半點拖延、回避的意思,切實歡喜起來,似有熏風拂過心頭。“明白了幾分。”她由衷道,“這樣的經曆,著實惹人羨慕,尋常人求也求不來。”

程詢牽了牽唇,“作畫終究還是要勤學苦練。”

“的確。”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這種沒功底可談的人,怎樣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畫筆的拙劣,畫不出的。”

“我帶小廝送畫過來的時候,無意間看了你的功課。”程詢指一指東麵書案上放著的一疊畫紙,“你功底不弱,筆法有靈氣,再過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欽佩的畫技精絕的人誇獎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隻盼著不是過於蠢笨,不辜負先生的苦心教導、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懼是非,獨獨怕人誇。“心裏是真高興,但又怕人是在說反話戲弄,更怕辜負了在意的親友當下的期許。”她跟他說過,“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長的。深宅中閨秀會的越少,麻煩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當眾出風頭,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錯失的人。”

念及這些,程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練過的,是水墨、花鳥,存著不少值得反複臨摹的畫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讓小廝慢慢找出來,陸續送到葉先生手裏。橫豎用不著了,不如讓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會推辭。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後,很多事不用說透,她就明白。

怡君誠摯地道謝。

她沒推辭。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後,有些話不需他點破,她就懂得——他是為她好,才會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麼,等到明年,她再麵對也不遲。

隨後,怡君想到耽擱的時間不短了,再望一眼楓林圖,行禮道辭。

程詢笑著頷首,與她一起走到門外,目送她遠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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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親自送走葉先生和廖碧君,回到東次間,坐到臨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隻要程清遠點頭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詢問,不能損了宗婦賢良淑德的麵目。換在以前,她根本不會在意,但是這一次不同。

最近幾日的事情,看起來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經有兩名閨秀每日來程府學堂,日後還會有別家閨秀前來。

長子經手的事情,隻要關乎閨秀,她都會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親了,到長子這年紀,孫兒孫女都會跑了。她倒黴,嫁到了功名最重、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場合,總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幾句。

考中解元,已經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遠這廝混帳,要長子更上一層樓,說什麼女色誤人,要到明年會試、殿試之後再張羅婚事。夫為妻綱,她不能出言反對,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長媳人選。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斷了弦的古琴的真偽為由,請了葉先生來幫忙鑒別,敘談間,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換弦、調琴,算是正中下懷,忙喚紅翡找出備用的琴弦,請廖大小姐過來幫忙。

那孩子樣貌冶豔,性子單純。

單純沒什麼不好,隻是少不得要人哄著、讓著。長子是她疼著寵著長大的孩子,單是想一想他對哪個女子彎腰討好,她就受不了。

這還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婦,必須得是有城府、識大體、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長子會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麼想,長子跟她都是兩路人,誰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終的結論後,程夫人心寬不少,轉念又想,要再想些由頭,見見廖二小姐和日後登門的閨秀。

說不定,能夠遇到合心意的長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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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程祿站在程詢麵前,稟道:“盯著商陸的人方才傳信,他去了一趟多寶齋,取了一對兒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寶石銀簪。他在京城舉目無親,來往的友人之中也無女子。更何況,簪子在這年月,多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顯了。

商陸與廖碧君,應該已經結緣。廖碧君對商陸的情分,到了哪種地步?要是已經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陸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撓的話,若稍有差錯,就會鬧得和前世一樣,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難以釋懷。

此事,得找個明智的人幫忙斡旋。程詢抬手摸了摸下巴,斂目沉思。

“以前竟從沒聽說過。”怡君撫了撫坐騎的鬃毛,“前兩年,我和姐姐學騎馬的時候,家父派人專程去山東買回兩匹馬。眼下看來,是舍近求遠了。”她側頭看著他,“這馬場,是不是隻與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詢道,“來這裏看馬的人,多為親朋。馬有靈性,不是熟人的話,擔心它們得不到善待。”

“所慮在理。”怡君道,“畢竟,有的門第用清一色的寶馬拉車。”

程詢莞爾。

聽得颯遝的馬蹄聲,怡君轉頭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龍活虎的一群馬離開馬廄,撒著歡兒地奔跑在黃葉微搖的草地上。

冬日的蕭瑟,便這樣鮮活、靈動起來。

她帶住韁繩,跳下馬。

程詢笑一笑,隨之下馬,站到她身側。

一匹小馬駒很快得到怡君的矚目、凝望。隻幾個月大的小馬,通身棗紅,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神采飛揚地跑在一匹棗紅色駿馬身側——那必是它的母親,一大一小渾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偶爾,小馬駒會側轉頭,飛快地仰臉看一看母親,湊得更近。它的母親亦時不時地側頭看它一眼。

“真可愛。”怡君由衷地道。

程詢轉頭看著她。

她穿著深藍色道袍,長發利落地用銀簪綰起,再無別的首飾,卻襯得麵色更加白皙,眉宇更為精致昳麗。

她的睫毛被暖陽鍍上細碎光芒,唇角愉悅的上揚,唇畔的小坑若隱若現。

她轉頭,認真地看住他,“我要畫這對母子。”

“好。”程詢毫不猶豫地頷首一笑。

怡君又轉頭望著那對母子,凝眸觀察,讓最觸動自己的一幕在腦海定格,刻畫出鮮明的痕跡。

最好的畫作之一,便是過濾周遭一切,完全呈現打動自己的事物在當時的樣子。不需擔心布局。能打動人的景象,布局渾然天成,隻看你有沒有領略。

駿馬結伴奔跑了好一陣子,慢慢分散開來,悠然漫步、嬉戲,或是尋找可食的草木。

程詢這才出聲相邀,牽著坐騎帶她去看留在馬廄裏的那些馬兒。

馬廄建蓋得很精致,空間夠寬敞,收拾得很整潔。

有幾匹馬是程詢隻要過來就親自照看的,它們亦對他很親昵:看他留在別處時,便略顯煩躁地來回踱步、打響鼻,待他到了近前,便湊過去輕輕地拱他的手、肩,淘氣些的,索性拱著門欄撒嬌,要走出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