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城頭月(3 / 3)

這麼認真又是何苦來?還真把他當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頭,過來說說話?

程詢抿了抿唇,有點兒無奈了。早知道是這樣,就該出一道難一些的題。

他凝視她良久,她都沒察覺。

他按了按眉心,讓自己回神。這麼著可不行,除了眼前這幾日,他不可能經常這樣大半晌都守著她、看著她。主要是這樣守著看著也沒什麼用,一來二去的,她要把自己當成半個恩師,可真就要命了。

過了些時候,他起身,親自備好筆墨紙,從速描繪出一幅畫的草圖。冷眼審視,隻覺得太潦草——草圖麼,不潦草才怪——他隻能這樣說服自己,實在是無暇顧及其他。

差一刻鍾巳時。程詢走到怡君近前,見她的畫已經完成一半,揚了揚眉,心說你著什麼急?我催你了麼?

怡君察覺到他的走近,又察覺到他在自己麵上定格的視線,畫筆便轉到筆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為商陸和她姐姐的事,沒休息好。

那兩個禍害。

他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麵前的畫,忐忑地問:“布局錯了?還是解錯了題?”

程詢漂亮的濃眉險些糾結到一處,很快就恢複如常的神色,“沒。快下課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圖。”

怡君稱是,轉去前麵。

程詢再認真看了看她中途擱置的畫,又拿起案上那方別致的鎮紙:古琴樣式,連琴弦都清晰可見。笑一笑,他負手走到她近前,背對著程安、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駿馬圖的草圖。怡君正對著畫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繪的話,能不能勝過楊閣老?倒不是希望他踩著楊閣老揚名,隻是想見一見他畫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隻去過幾次,印象不深,暫時隻能作這一幅草圖,讓你心裏有底。”他說。

“……”怡君費解地看向他。這關她什麼事兒?

“這是一個不大的馬場,程府在外麵新開起來的。”程詢解釋給她聽,“今日我布置給你的功課,隻是布局,你做的不錯。明日,把手邊的畫作完。後天你的功課,是一幅駿馬圖。”

怡君更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後去他程府開的馬場見識一番?——不然怎麼畫得出駿馬?

程詢唇角上揚,無聲地對她說:“敢去麼?”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麼覺得,這廝好像是一語雙關呢?

吳媽媽讚道:“二小姐今日氣色好極了。”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麵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麵係上緞帶,一麵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隻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著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著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著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鍾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著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著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麵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麼?”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隻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隻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隻是笑著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著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複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著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裏,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著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隻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著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致?——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裏。”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注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裏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並習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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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薑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薑道成笑嗬嗬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著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

薑道成走向學堂,“我看看女學堂這邊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邊好,就得調換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講理。

程詢輕輕地笑,“那邊哪兒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聲,搶地方可不行。”

“不早說。”薑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兩個女娃娃的功課,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閑就悉心指點。如何?”

“遵命。”

那邊的姐妹兩個,走側門離開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紙筆鋪子一趟,挑選些好的筆墨紙張。馬車送我和紫雲過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時,再讓車夫去接我們——我們選完東西,去鋪子對麵的菜館用飯。”

“噯?”怡君不明白,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麼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緊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見一個人。過兩日就告訴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問:“爹娘、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頭,低聲道:“還不知道,也要過兩日再告訴他們。”

怡君審視姐姐片刻,第一反應是:要壞事。京城有楊閣老一家帶動,男女私下來往定終身的事越來越多,她也盼著姐姐能夠嫁給意中人。但在此刻,預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車的人都要隨行,留在外麵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語氣懇切,“你說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麼事了。不論你見的是誰,遲早得讓親人看到吧?我不會添亂,在別的雅間等著,你隻管帶著紫雲、夏荷與他見麵。”停一停,又把母親搬出來說事,“萬一你出點兒岔子,娘還不得把我扒一層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時,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就照你說的辦吧。”

程詢則在同時眼瞼微垂,調整心緒。再抬眼時,心緒平靜無瀾。

怡君看到他穿著一襲藏青色錦袍,長身玉立,挺拔如鬆。

麵如冠玉,劍眉漆黑,眸子特別明亮,眼神直接、銳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門第、背景、性情。

二十餘年宦海沉浮,最常麵對的是爾虞我詐,時有冷酷強悍的手段,麵對人的時候,就算再注意,細微處也不能完全符合當下這年紀。這一點,程詢是知道的,便有意緩和氣氛,對她頷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幾步外站定,屈膝行禮,“廖氏怡君,問程解元安。”

程詢拱手還禮,語氣溫和:“在下程詢。幸會。”

是溫然如玉、謙和有禮的做派,但怡君沒忽略他眼神帶來的壓迫感。她想,這大抵是個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著複雜。

葉先生聽到兩人言語,回過神來,走到程詢近前,笑道:“這幅圖實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幾多不解之處。”

“怎麼說?”程詢做個請的手勢,與葉先生轉身落座。

“先不說。”葉先生笑意更濃,“我得考考學生的眼力。”轉頭吩咐怡君,“難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稱是,轉到南牆前,凝神望向那幅畫。

畫中景致驚豔了她:楓林晚照,紅葉似火,林蔭路盡頭是拱形橋、小河流,再遠處,是起伏的山巒。

楓樹的樹幹遒勁,枝繁葉茂,光線有明有暗,顏色有深有淺;

輾轉在半空的紅葉輕盈飄逸,掐掉葉柄就能飛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著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釣的藤椅;

遠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靜寂寥。

一幅畫中,融合了多種純熟的技巧和手法,輕靈、厚重、朦朧、鮮活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繁複的畫,也隻有功底特別深厚的人敢作,各種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否則,一準兒露怯。這也是大多數人專攻一種事物、景致的緣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誰人之手,怡君一定以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著沒轉頭看程詢。

就算是天賦異稟,但他興趣廣泛,哪一樣都要占據時間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兩年前,葉先生曾帶著她看過他的水墨,那時已經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夠瞧。

兩年時間,就能精進到這地步?要是這樣的話,他倒是真擔得起奇才的名聲,除了心服口服,還有點兒被嚇到了。

這時候,程福走進門來,對葉先生娓娓道:“有夥計送來了書桌、書架、座椅、文房四寶,還有一些擺件兒,是夫人和大少爺的意思。別的好說,隻是書桌書架較重,需得小的幾個抬進房裏,卻不知安置在何處。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著小的行事?”

“這是怎麼說的?”葉先生笑著站起身來,對程詢道,“貴府也太周到了,實在是受之有愧。”

“應當的。”程詢一笑,“要不要我過去幫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