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任誰都無能為力。他的父親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麵。連帶的,他的母親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婦隨的所謂賢良貴婦。
他的悲哀,就在這兒。
外書房中,父子相對。
良久的靜默之後,程清遠出聲問道:“近來,你對我和你娘甚為疏離。你告訴我,我們是該怪你不孝,還是該檢點自身?”
“都不用。”程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遠擰眉。
程詢權當沒看到父親不悅的神色,“今年秋闈之前,我夢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來,我夢到明年高中會元,試題、答卷曆曆在目。
“您想讓我沿襲程家的榮華,或是讓程家更上一個台階,可以,但是,我對您也有所求。”
程清遠的心緒,從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躍至荒謬與好奇,“說來聽聽。”
程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將城北廖家逐出官場。”
程清遠愕然相望,眼神複雜至極。
程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沒瘋,而且,這兩件事,都是您該抓緊做的。”
“胡說八道!”程清遠怒目而視。
程詢笑意更濃,目光卻冷如霜雪,一字一頓:“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遠怯怯地訥訥地問道:“你知道什麼?”
“您做過的孽,”程詢凝視著父親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遠麵色變幻不定,愈發地底氣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遠站起身,來回踱步,強自鎮定,“我不論做過什麼,都是為著謀取更好的前景。”頓一頓,皺眉看著程詢,“你這是什麼態度?”全然篤定他喪盡天良的樣子。
程詢牽了牽唇,“禍不及妻兒。這句話總有幾分道理吧?”
一句禍不及妻兒,讓程清遠心頭一顫。
“柳閣老膝下隻有一子。在我十歲那年,柳公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程詢把話說透,“我指的是這件事。沒冤枉您吧?”
柳閣老與程清遠勢均力敵,政見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內閣,柳閣老排位第三,程清遠排在第四。身為太子的今上攝政曆練,人前人後,都不掩飾對柳閣老的欣賞。
程清遠想打壓柳閣老,公事上基本沒可能。
父親是在怎樣的心緒下做出那等陰狠下作的事,程詢不得而知,隻看到了結果:愛子生死不明,柳閣老焦慮憂心得快要發瘋,當即告了一年的假,親自帶著府中護衛四處尋找。
尋找無果,回京後上折子辭去官職,餘生的光景,都要用來尋找孩子。那樣的心緒,憑誰都不難想見,先帝當即應允,又命錦衣衛全力幫襯。
幾年過去,柳閣老仍然沒能如願,正值盛年,卻已形容枯槁,須發皆白。
不知情的時候,程詢每每聽人說起,便是滿心不忍。知道父親是元凶之後,滿心的恥辱、憤怒。
父親在孩子心中,山一般偉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汙泥流沙。
程清遠的麵色由紅轉白,過了些時候,反倒鎮定下來。他手中的權勢、人脈、隱患,長子遲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這件事,我一清二楚,細枝末節都在心裏。”程詢從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寫的,您稍後可以核實有無差錯。”
程清遠走到他麵前,接過口供,重新落座,斂目思忖。麵前的少年,這晚不是他引以為豪的兒子,像是個與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時間內,他難以適應,有些無措。
程詢話鋒一轉:“眼下,您對我或是我對您,兩條路:其一,您照著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將我逐出家門。”
前世今生相加,他慣於開出條件,讓人做出選擇。隻除了怡君。
程清遠濃眉一揚,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問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貴人。”程詢說。
這種事倒是好說。以程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過人之處。程清遠又問:“將城北廖家逐出官場,又從何說起?”
“您若願意被他們要挾,留著也行。”
程清遠冷笑一聲,“死無對證的事,他們拿什麼要挾?”
程詢輕輕地笑開來,“這倒是。若已死無對證,何來要挾一說。”
程清遠眉心一跳,麵色越來越難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詢。
她記掛著長子,聽聞他回來的晚,擔心在外沒有好生用飯,親自送些膳食過來。方才一進院門,就預感到情形不對,是以,小廝試圖阻攔之時,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進門來。
沒成想,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程詢側轉身形,望向母親。
夫君來不及掩飾的驚懼、長子來不及收回的鋒芒不容忽視,程夫人身形搖了搖,“你們這是怎麼了?啊?”她有些踉蹌地走到程詢身邊,“阿詢,你告訴娘,別讓我胡思亂想,好麼?”
“娘,您先坐。”程詢扶著母親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訴我。”略停一停,強調道,“你告訴我。”
著實被嚇壞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樣的事情,把長子惹到了那個地步;又是因著怎樣的虧心事,讓夫君惶惑懼怕到了那個地步。
“沒事。”程清遠語聲沙啞。這一句,是為著提醒程詢。
沒事?此刻方寸大亂,趨利避害而已。
程詢太了解父親。
再者,這事情瞞不住,北廖家總會有人設法告知母親。
程詢理一理前因後果,剔除與南廖家相關的枝節,對程夫人娓娓道來。
聽了原由,程夫人開始瑟瑟發抖;聽到中途,她轉頭看住程清遠,身形僵住,麵無表情。
程清遠的神色已恢複平靜,隻是無法應對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垂眸看著光可鑒人的地磚。
末了,程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會來家中,您可以在內室聆聽。”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說話有些吃力,舉動亦是,像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轉頭看程詢,近乎無助地問道,“怎麼會這樣的?”
程詢動容。母親的痛苦、掙紮,在這一刻展露無疑。雖然清楚,母親很快就會恢複一門宗婦應有的冷靜、理智甚至無情,寬慰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娘,沒事,什麼事都不會有。”
程夫人緩了片刻,輕輕點頭,“對,對,我信你。”她勉力扶著程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兩個離開之後,程清遠喟然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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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碧君來到怡君的小書房,見怡君正伏案寫字,道:“忙的話我就等會兒再來。”
“忙什麼啊,習字呢。”怡君笑著放下筆,招手喚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沒有長進?”
“真是的,你習字總沒個準時辰,方才我還以為你給哪個親友寫信呢。”廖碧君略帶嗔怪地說著,看過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寫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讓給姐姐,自己則拉過一張杌凳坐了,“你擅長的是楷書,怎麼能跟行書放在一起比較長短。”
紫雲笑吟吟進門來,行禮後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經送到二小姐房裏。”
怡君驚喜,“又給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麼法子?你又不肯做針線。”廖碧君故作無奈地道,“我看不過眼,又喜歡做針線,就順手給你做了兩套,還有兩套,是額外讓針線房做出來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來,“本來就穿什麼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