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鎮上空一群盤旋的鴿子,組著一團雜亂的陣。稍不留意一個出神,已不見了它們的影蹤。蘭家堂屋改靈堂,當正堂的靈床上蘭老太太彩衣鳳冠,蒙著蓋頭。靈床四周鋪著鋪墊,蘭家人就窩在鋪墊上守靈。仲浮蘇上海人沒見識過北方繁文縟節的重殯禮,她懷裏還抱著個吃奶的孩子,得到蘭錦程法外開恩,蘭子軒支她單獨去了東廂房。東廂房沒人,趕上這事兒,她又坐不住,便去“仁博塢”裏找二爺討話兒。她懷裏的孩子睡醒了,蹬著小腿兒直哭,她倒是跟二爺不見外,掏出肥嘟嘟的奶子給小孩喂奶,一壁打著拍子哄孩子,一壁不著痕跡的流出對蘭子君的不滿:“二爺,不是我多嘴,誰攤上咱們家老二這樣的誰都得說兩句――噢,一走好幾年,在外麵風流瀟灑,家不成家,業不成業,家裏人的死活也不管不顧,他也真能夠狠得下心去。”蘭博雍給她潑辣的婦人氣質逼迫得連連敗退,出門過問葬禮事宜的準備去了。蘭鎮葬禮繁文縟節重,仙去單親,供奉火葬,骨灰入土,要三天時日來安排;雙親故去,多了出殯的事項,請陵,釋祭,合葬,立碑,需延長到七天。君子固窮,恥言不孝。為了生死相依的兩個老人生死同路,費煞了子女的孝心。如此冗雜的葬禮,不知應視為後人的心意或者應視為鄙陋的習俗?如若慎怪,也隻得怨那些曆史前輩們的發揚。他們對先進的文化科學竟還有蒙頭霧水的,倒是熱衷於對風水陋習的研發,甚是與時代結合與國際接軌――老太太是基督徒,葬禮的最後一天,還專門請了牧師布道送行。鄉下人重名譽,光宗耀祖的事,瞎子走大路別人恭維幾句;傷天害理的事,有戳脊梁骨癖好的患者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地域文化的現實體現,幾百年的風俗積澱倒把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不僅愚昧的人適用,更具普適性。平心論,人往高處看,喜事場麵盛大紅火,不置可否。酉事氣氛濃烈空前,不免賺人眼淚的嫌疑。“快來看啊,我家死了人啦!走過路過莫要錯過,都來捧場啊!”如果是出於讓路人分一杯悲羹這種目的,便可以一個耳光扇過去,沒有賣棺材喊“買一送一”的買賣。如此推算,隆重體麵的葬禮就被活人變成了死人給活人留下的最後一次往臉上貼金的機會。
子蘭君不在,除本家外皮孫輩,單獨剩下嫡孫蘭子軒一個。托嫡長孫的福,蘭子軒挑梁跪棚迎納喪客。靈棚下一邊四個蘭本家子孫,長跪左右不得起身,在靈堂外飽受風吹日曬,這成了一項力氣活。厭煩得實在無度時,跪的姿態也各自演化成了盤腿打坐、臥虎當道、醉夢羅漢的各種姿勢,沒人站。
蘭錦華、蘭錦繡很快殊路同歸來奔喪。蘭錦華當場哭得昏厥,刁鵬舉在一邊一壁照顧一壁嘴裏念念有詞的不滿,他以為城裏人在鄉下哭成這副德行,一定丟盡了他們天之寵兒的麵子。上次蘭鴻儒過世時,麵對蘭錦華的喪父之痛他也是這副情緒,到現在也沒個改變。陸婉兒在“仁博塢”裏看孩子,她的孩子已經四歲,正是淘的時候,看孩子之於掀開簾子往院子裏瞧,有沒有她陸家的娘家人。娘家人沒來領,她又不能擅自出逃,她與仲浮蘇沒見過,卻經不住仲浮蘇一張嘴架邦交橋,很快被仲浮蘇拉攏在到聲討蘭子君的隊伍中去,與仲浮蘇一起嚼女人舌頭。蘭錦繡竟哭得失了神智撒起潑來,非要揭開蓋在蘭老太太臉上的喪布,再見她一麵,被二爺及時死死抱住。喪布掀不得,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不能讓眼淚掉在死者身上,否則會給生者禍害出大的劫數,尤其是對嫡長子。小女兒拗不過二爺,便癱坐在床前哭唱起來,哭訴自己的悲怨。來吊唁的遠近賓朋接下來幾天繽紛而至。有老太太娘家的人,有受過蘭家恩惠的人,遠近親疏,順藤摸瓜的拜祭,給世道無常又平添萬千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