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籠覺的功夫，便晃出四川百裏之外。汽車沿著川藏公路蛇形前行，四周是高山深穀，綠野遍地，間無雜色，真好像有人刻意漆過。抬頭便是一個山錐子，錐尖兒頂處掛著一綹白，由山腳到山頂，“人間二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遠離塵世皆仙境，勿須有心指點，隨意撿一座山便有人間四季。汽車繞在二郎山山腰，氣溫驟漸降低，子君睡夢中蜷縮起身子，涼意裹入懷。混沌中裂出一條噴紅的塹，接而地動山搖起來，他們打著旋子都給那塹卷進去，隻留哭嚎在淒怨的掙紮。外麵震完裏麵震。子君胡亂驚醒過來，風卷著涼意嗖嗖吹進來，子君捋了捋臂膀教玫瑰靠邊停車。子君顧不得向玫瑰打問這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奇境，隻覺心像冬日裏打破碎的遮風玻璃，寒風泉湧般汩汩外湧，貪婪沐浴在日光暖陽中。玫瑰見他麵色慘白，把手湊到他額頭上一試，果然傷寒發了燒。玫瑰回車裏在隨身攜帶的藥盒裏翻找，奈何隻找到治腹瀉護腸胃的無關藥，便取出一件長衣先給他披上，又回車裏翻找子君的醫藥箱。正此時，子君喚他道：“玫瑰，你來看。”玫瑰湊過來，隻見得斜垂著公路的一條山間小徑若隱若現的有動靜。二人極力才看清楚，那是個“五體投地”的朝聖者。等那人走近了，才看清這是個藏漢子，藏流雲的棕紅色氈皮袍圍在腰間，上身扣全解開，露出兩條膀子來，頭發打小辮兒卷兒，枯如荒草，挑出幾條來在發梢處吊著牛角骨，刻著不知所雲的藏地密碼。他虔誠的“五體投地”教二人不由得為之動容，他取立正站，雙手合十，高舉過頭，行一步；雙手繼續合十，移至麵前，再行一步；雙手合十移至胸前，第三步，雙手自胸前移開，與地麵平行前身，掌心朝下俯地，膝蓋先著地，後全身俯地，額頭輕叩地麵。再站起，重新開始複前，已是汙垢滿麵，仰麵全非，卻遮不住一張慈善的眉眼。子君心裏還滿飄著噩夢初醒前災區亡靈的嘶鳴，隻覺得他俯地那一瞬的踏實，如天地抽空了隔閡，坦蕩如撒著水滴的透視玻璃。等再抬頭，隻覺得日光刺眼，暈耀得天旋地轉，子君一腿軟沒站穩，往後踉蹌幾步倚住車，兩隻手杵著雙膝喘氣。玫瑰尋不見退燒的藥，隻得向那朝拜的藏僧求藥。他旁若無人閉目完成一套“五體投地”的朝拜，這才端著藏袍下擺踏上公路，並不搭理玫瑰。玫瑰心生不快，直覺得受了怠慢。那漢子一隻大手冰涼涼貼在子君額頭上一探，五行水克火，子君心中的焦躁給他澆滅大半。他伸手從隨身攜帶的牛皮袋裏取出一個藏紋的瓷瓶，磕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了，雙手合在胸前拈花微一笑，轉身便走。任玫瑰在身後怎樣挽留也無濟於事。情急之下，玫瑰一把拉住他的藏袍，問他多要幾粒藥丸。那漢子巋然不動若樽佛，任由得玫瑰在眼前指手畫腳，就是不開口。子君止住玫瑰道：“不要白費力氣了，你就是拿鐵棍撬開他的嘴，他也不會說半個字。”玫瑰問原因，子君道：“佛家有一種禁語僧人，一切眾生之生死輪回，皆由於身、口、意三業所致，若消除此三業，可速得解脫。看他這樣子，應該便是藏傳佛中苦修的禁語僧。”子君上前向那僧人合掌道歉，讓出一條西去的便路，伸手請送，那藏僧重回方才朝拜的軌跡。子君看他滿眼濁淚，一跪一拜，漸漸遠去。突然，他在嶗山受命苦遠師父“人間修行”的戒言無端端此時冒出來招搖，原來他當時手指西南方向的點撥並非空穴來風。子君像靈性即發的癲者，毫無預兆的追上去攔住那藏僧的去路，低語道：“師父可是為數萬亡靈超度去的？”僧人仰麵寐眼，言寓於色，臉上沙拉拉往下掉土。子君要他留步，回頭到車上簡單打包必要物品，要玫瑰開車自己走，不必等他。玫瑰登時沒反應完全，擔心他傷寒病未愈，眼見著又犯了瘋病，在身後追問他是何去向，子君道：“求醫問藥，祛痛治病。”
玫瑰注視著子君跟在那藏僧後麵一撲一拜，等到上了一座山頭，斜陽西照，頂在他們頭上，投下群山的陰影，新綠染成墨綠。再一眨眼，子君與那藏僧到了山的那邊，不見了蹤影，玫瑰這才默默開車離開。
最是殘忍歲月刀。蘭錦程新近陣陣慨歎，隻覺得力不從心，盼著改朝換代，蘭子君卻一走兩年喚不回來。蘭子軒在青島已成氣候，對他手上的這點家產虎視眈眈，他要是再稀裏糊塗留給老大，一定要教外人說他一碗水沒端平。歪好要把老二等來再隱退，他趁著還有那麼一股子勁兒，平時早起那麼一會兒去公園鍛煉身體。公園裏熱鬧，晨練的年輕人不多，都是老將，都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