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日月光華,旦複旦兮(1 / 2)

蘭子君心中梗下個結,徹夜難免。他隻希望這巧合是惡作劇的夢,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他忽然想起離家時隨身攜帶的一本相冊,下床拉出行李箱翻出來。那相冊最後硬封皮裏有個暗夾,那暗夾裏藏的是白慧梅留給他為數不繁的一點記憶,獨此一段他藏著不見光,像聖不可玷的雅典娜,他一張一張把她的相片鋪在燈下,鋪到一張斷了繼續,靜躺著兩張笑與淚的相片,隔著膜還很新。如今她白紗披身,嫁作人妻;他身世浮萍,不係之舟。白鳥揀枝停棲,遊魚江入大洋。他隻能隔著相片相信曾經的諾不言棄。笑與淚徘徊間卡了殼,他不覺起呆來。恍惚中那兩張照片迷離成四張,樂與悲慢慢往中間攏,拚湊成一張動態的疊影。那張她的臉也哭笑無常,極盡扭曲。這蒙太奇式的影像令他猛然驚醒,結實的打了個寒噤。似乎他從未嚐試了解她的另一麵,人的兩麵性,她也確乎有的。

蘭子君支離破碎的睡到天亮,洗刷完以後先去了趟理發店,故意把頭發剪成個煞星腦袋,離光頭隻有毫厘差距。九點鍾左右,理完發回賓館,冷家已經來車接人,這回來的是那開客車的司機。車到青城山一帶,有冷家的洋房。子君心裏一團糟,冷家庭院裏是何布置也無心留意,玫瑰走在前,司機在前麵引路,一麵走一麵說下午要往災區送趟貨,冷老板出去談生意還沒回來,如果午頭還沒回來就直接開飯,不必等他。大堂裏冷冷清清的不見個人,司機教二人稍等片刻,轉身去請冷太太。許久不見白慧梅出來,卻聽見司機苦苦哀求的聲音,嘈雜中聽到一句“他這是要圈死我!”淒怨中帶著哭腔。子君聽了,自作主張去看究竟。司機見子君到後堂來了,鞠著身子站到一邊。白慧梅一張慘白無遮的臉,閉眼躺在床上,淚水從緊閉的眼梢裏鑽出來,枕頭打濕了一大片。她身上蓋著一支繡百花的紅緞毯子,她捧在萬花中央,宛一朵月白帶露的梅。見她委屈成這樣,子君整個人宛如被冰封的火焰,雖熱情似炬,卻已被凍彈不得。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G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時玫瑰大剌剌的也跟進來,白慧梅聽見響動,這才睜開眼,見二人在床前站著,忙拾起胸前的毯子來擦,一壁擦一壁偷機會瞄兩眼蘭子君,口中歎著淚道:“昨天聽蘇黎說請你們來,沒說你們這個時間會來......見笑了。老陳,請二位到客廳坐,我補個妝這就出來。”笑隻是個表情,與快樂無關。見她強顏,子君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轉身走出來。二人客廳等了一炷香的時間,白慧梅才穿著一條過膝碎花裙出香閨,外麵套一件高領長袖翠衫,昨天賓宴上盤著的頭發放下來,雲髻峨峨,在梢尾處打起鬈兒,修眉聯娟,要蓋住方才的淚眼,不免臉上的粉重了許多,皓質呈露,時隱現兩枚俏皮小虎牙,方才的怨氣隱藏得踏踏實實,表演出一副芙蕖出淥波的模樣。白慧梅看子君一眼就挪開目光,二人都鞠促。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這種關係比較簡單,刀刀見血,拳拳到肉;舊情人見麵就要複雜得深,刀劍拳腳都醉了酒,一團和氣最好,卻保不齊什麼時候發作,醉拳傷人不長眼。白慧梅領教不全子君的良苦用心,那顆腦袋莫名透著一股子煞氣,她分明不出是子君刻意剛換的發型,心裏不自由敬遠一步。留出空間,子君真見到她,就沒有了之前糟糕的擔憂,見舊人宛如下地獄見閻羅王,真接受了催命判官的死亡宣判,竟卻真的處之泰然。二人假裝寒暄兩句各自沒了下文,各自心知肚明,問得深了,仿佛越界管轄,要被追究責任,男人最怕追究責任,女人最怕男人推卸責任。子君獲得女主人的同意四處參觀,剩下玫瑰與她專場座談。子君繞旋轉樓梯上樓,轉了一圈,無意打開一扇門,房間內色彩鮮明,桌椅磨圓棱角,四處堆著兒童玩具,牆上掛著個白橡木框,裱著個丹唇外朗的女孩兒相片,眉眼中頗有白慧梅明眸善睞的靈氣,就是胖些。原來冷白二人已為人父母,子君心中生恨,心中挖苦冷蘇黎,憑他的麵相,做父親已經綽綽有餘。子君對著照片中女孩兒細看,不知不覺發了呆,白慧梅上樓來在他身後站許久也沒有察覺。“噲!”白慧梅一聲籲把他喚回來,“他把孩子接回來了,樓下開飯了。”她在子君麵前把冷蘇黎說成他,這是琴瑟失好後的厭惡詞。子君不經意看見她領口處若隱若遮的一塊淤青,子君心口一緊,這種淤青子君並不陌生,沈文欣身上時常出現。子君故意叫住她問時間,她挽起手臂看手表,她袖口沒係扣子,袖子往後一滑露出一截子白肉,剛巧也印著一塊圖章似的淤青。子君心中一陣衝向尖刀的衝動,恨不能把冷蘇黎活剮了,他倒是很遵守打人不打臉的規矩。白慧梅知道自己暴露了秘密,指著牆上的照片轉移話題道:“阿旦,我女兒,三歲了,上幼兒園。”子君“嚇”一聲,疑惑道:“阿旦,女孩兒取這名字?”白慧梅眉眼裏彎進去笑,哭腫的眼睛像夏天馬路上暴曬鼓包的糠皮,不好意思道:“蘇黎指望她將來考好大學,我公公中意複旦大學,‘日月光華,旦複旦兮’――冷旦――這名字有典故。”她離子君很近,能聞得到她嘴裏清脆的牙膏味。子君醒醒神,樂道:“得虧老爺子不中意清華,‘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保不齊要叫‘鳴禽’。”二人都笑,笑著笑著就僵住了場,相視無言。白慧梅打圓場隨便開口,竟然道:“聽玫瑰說你們都還是一個人,他們老外,結婚的事拖延得很。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問完她便覺得冒失。子君搓搓手道:“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人都沒有,再等幾年。”白慧梅笑道:“還等幾年,再等好的都教人挑完了。”子君順道:“以為都像你?”話一出口,二人都怔在那裏不說話,子君連忙找補道:“我是說......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有你這樣的好運氣,嫁對有錢人,安個美滿家。”她像著了電,挽起袖子,露出方才那一小截白胳膊,指著一塊淤青又指指牆上孩子的照片道:“有一點辦法,都不能困死在這圍城裏。”子君逃離她的目光不看,環顧四周的擺置。行於各自人生軌道的兩個人,執迷不悟的繼續錯下去,最後隻能親手毀了那些美好。攻城略地需要裏應外合,她沒從他那裏得到允諾,變了口風白眼挖苦道:“瀟灑自由相比衣食無憂算不得什麼,以為都是你,快三十的人了,還在外麵放風箏四處亂跑,與那大鼻子搞什麼學術旅行。”子君見她轉眼就變了臉,隻感覺道不出當時尋常。女人嫁對人,人生就成功了一半。若嫁對了人,還希望擁有傾國天下般徽因式的愛情,希望有人得不到卻仍舊一輩子死心塌地,恐怕就要費點思量。這種痛並快樂的姿態,甚至比男人更讓女人迷戀。而這姿態,不僅會折到腰肌勞損,還會折壽。冷蘇黎等急了,親自上樓來叫。子君與冷蘇黎打招呼,白慧梅輕描淡寫把袖子拉平,瞧也不再瞧子君一眼,眼光從子君頭上抬過去,在前麵領著率先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