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後第四天,救援黃金七十二小時早過了,未被發現的人基本生還希望渺茫,子君與林老漢的救援隊也便一起倦鳥歸巢。一路不見拾好,子君向林娃兒打問她的下落,林娃兒說她昨天就回重慶去了。子君問林娃兒她去重慶幹什麼,林娃兒瞧一眼祖父和車上的其他人,他們一臉無知的自豪,都仿佛繃著大拇指對林家媳婦百口交讚,林娃兒難得又麵露驕氣,道:“該幹什麼幹什麼唄!”
子君在巷子口與大家揮手告別,轉身拖著疲憊的腳步往旅館走,累到抬不起頭來。低下頭才能更好的看清自己,這身災難的洗禮,滿身泥垢,露不出一塊布絲,褲子膝蓋處磨開兩個洞,像在膝蓋處打了兩個肉色的補丁。他想笑,見慣了一具具從廢墟中抬出的冷屍,竟然忘了笑要牽動活人的哪塊的肌肉。還好老板娘在裏屋吃飯,沒看見他,否則他這身打扮,一定要被當作是乞丐趕出門去。子君悄悄上樓,進門前先去玫瑰屋裏瞧一眼。悄悄擰開玫瑰房間的門,要不是他一頭焦黃的頭發,子君倒要以為房間門口立著一麵鏡子。像災區人絕望時不由衷的對望,兩個人看著對麵的自己,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兩個人連澡也沒洗,各自回屋睡得地暗天昏,中間老板娘上來查房,發現兩人不知何時回來了,衣服也沒脫,一身泥垢的躺在床上,把床單搞成個大花臉,心中有氣,卻任她怎樣數落,死豬不怕開水燙,沒人醒來。氣得轉過身大幅扭著身子走了,她瘦歸瘦,終究還有女人的腰身。等到第三天,子君才醒過來,隻覺得做了一場沒有記憶的夢,睜開眼就到了春天。子君覺得渾身糊著的漿糊幹了,像皮膚被人扯緊了往兩邊拉,他沒受到跳蚤的熱情款待,應該是跳蚤們沒能攻克他身上的這層泥漿軟甲。這旅館本來就人少得可憐,趕上這百年一遇的大災,更是門前冷落。統共幾十間客房共用一個浴室,還壞掉蓮蓬頭,子君扛著毛巾下樓去問老板娘要,見大廳裏一片忙碌,被褥、床單、臉盆一應俱全的生活用品在地上堆成山。門外停著一輛客車,正是他們來時搭坐的那輛。司機和老板娘忙不得閑的從車裏往屋裏搬東西,還有些生麵孔,子君沒見過。老板娘聽子君來要蓮蓬頭,尖著嗓子道:“沒見正忙著,真會找時間。”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蓮蓬頭並不交給他,道:“算你走運,剛到的貨,二十塊。”子君道:“記賬。”她這才送出手去,又道:“你跟那大鼻子好奇怪,不告一聲,兩天兩夜沒得見人,回來也不告一聲,死豬一樣睡了兩天三夜,我當要在我們店裏冬眠!我這店裏老鼠逛街,地板都能報信,你們兩人屬貓的,腳底長肉墊,進進出出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子君笑笑,順嘴一句道:“這麼多東西,捐獻災區的?”老板娘斜他一眼,雙手合十拜拜牆上的財神爺,香爐供著香,一邊對子君道:“等我哪天發嘍財,一定做鍋大善人。”這邊說完,門外進來一個人,一圈繞坡發,中間謝出一片開闊地,戴著金絲眼鏡,目光敏銳,渾身聞得見一股銅臭味。車上的貨物搬得基本差不多,那些人也漸漸聚過來,子君輕易便看見拖在人群後麵的客車司機。子君邁步上樓,聽見老板娘道:“冷老板,你看我們這些家子都進你的貨,你財運亨通,不在乎那點小錢,叫大家說要便宜不得?”一圈人七嘴八舌紛紛附和,子君不自覺低頭多看了兩眼,無意間便帶了那冷老板的麵相進了浴室。子君沐浴之餘,在鏡子前看自己,心想果然是大難之下荒草淒,才兩天沒有剃須刮臉就長得胡子拉碴,脫落得像豪豬刺。等洗澡淨身出來,那張臉正鑽進他記憶裏掛上鉤,他來不及穿衣服,披著浴巾踉蹌奔下樓來,人散的差不多,那背影襯著門框跨出去大半,子君喊道:“冷蘇黎!”那背影像放線的風箏,硬生生被拉了回來。
玫瑰被子君連呼帶喊的搖醒,他見有陌生人在場,變得客謙起來。子君如何也不敢相信,當年貌若輕雲月的風流客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心中嬉笑著領略歲月催人老的無情。子君與玫瑰剛剛睡醒,還沒來得及吃飯,餓得像花空錢財的錢包,腹背相貼。子君與冷蘇黎玩笑要他請吃大餐,冷蘇黎一本正經說災後外麵一片狼藉,餐館保不了衛生合格,還是吃旅館供應比較放心,餐費記他賬上便是。子君隻得叫了旅館供應,餐費自然記在自己賬上。老板娘送飯上來,見二人與冷老板熟絡如親,臉變得像陽春前一晚準備開苞的花蕾,一眨眼功夫就燦燦綻開了,還特意向子君抱怨可惜,說子君回來的前一晚,有個為夫戴孝的女人,出來賣的,住一晚就走了,如果子君早一天回來還趕得上樂子耍。子君問她怎麼知道那女人是小姐,她一笑說這要去向八號房的客人去證實。子君心中擔憂僥錯了幸,是若真是拾好,他也無能為力了,永遠救不活一個甘心自殺的人。三人交談中得知冷蘇黎是這一帶百貨商號的供貨商,地方人稱冷家商號是“狗皮膏藥”,衣食住行,缺什麼供什麼。那客車司機就是冷家的夥計,地震前跑這趟線的是大巴車,地震一鬧,交通中斷,餘震迭迭,為盡可能減少損失,冷家商號撤下大巴換上鐵皮巴士。冷蘇黎下午便要回成都,問子君與玫瑰二人還要在汶川呆多久。離開縣城時,子君把身上錢財捐出去大半,身上旅費不貲,又不好意思向玫瑰伸手,實際上玫瑰在北川時也把周身旅費作愛心捐獻,財產境況與子君無二,二人意見合到一處,都有隨冷蘇黎回成都再作打算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