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底下有人(1 / 2)

子君心裏咒事兒,像電流斷不幹淨的白熾燈管,茲茲拉拉滅了又亮,迷瞪了兩個小時就睡不下去了。子君渾身奇癢難忍,下意識想到這房間背陽潮濕一定是床上生了跳蚤。乍起陌生四周涼,子君抓一件長褂披身,先去了一趟廁所,竟然找到“自由在廁所裏”的鐵證。那旅館廁所絕對是一場盛大的浮世繪展覽館,牆壁上草書飛揚,筆走龍蛇寫著“辦證”標題與聯係號碼,馬桶的隔板上畫滿了男女生殖器,旁邊配套標注著淫言穢語。且不說蟲鼠蠅蚊被逼到了這等犄角旮旯,在言論受限的中國,能夠毫無忌諱的表達出人性情欲的需求,也算是言論自由的“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子君從廁所出來,悄聲悄息的下樓,樓下廳堂裏沒人,他本想向老板娘要份早點,一想到床上的跳蚤恒生與廁所的汙言亂語竟然沒了食欲。老板娘回房補覺去了,門沒鎖,子君推門出來,早晨霧氣重的很,風一吹冷颯颯的。子君想起那神秘兮兮的老板娘,隻覺得這巷子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子君沒再多想,裹了裹衣懷繼續往巷口走。出了巷子,街上全是部隊,運送部隊的卡車一輛接著一輛,沒車坐的跟在後麵跑,跑一段掉下一支隊伍就地救援,其餘的繼續急行軍往城裏開。救護車“喲喂――”“喲喂――”拖著長尾巴來來回回。這時候由遠處開來一輛農用三輪車,後車鬥坐滿了人,身形枯槁,看樣子是這一帶的農民。因為腳底下路麵泥濘,走起路來像隻左右搖晃的蛤蟆。到了子君身邊,車鬥上有人衝他喊:“家裏沒有活人就進城!”子君想也沒想,一把抓住車鬥,縱身一躍上了車。

哪裏還有什麼城,整個縣城都是一片廢墟,殘忍如要把整個城市抹掉。子君腳底下踩著為救災準備的農具,從中間抽了一把榔頭跟著農民兄弟下了車。幾乎每個廢墟處都圍著三個顏色,穿白的醫護,穿綠的解放軍,穿黃的救援隊。沒有三色圍著的廢墟旁邊都恍惚的癱著活人,活人身邊是挖出來的屍體,活人撲在死人身上撕心裂肺,歇斯底裏過了都幾近昏厥的依著廢墟,泥在那裏定定的盯著死人看,涕淚流在外麵與土垢結在一起。死的人冷冰冰的一塊,不悲不喜。稍有力氣,依舊又是新一輪的悲慟哭嚎。還有連屍體也撈不著的,死的人被壓在塌房下麵,露出半個不瞑目的腦袋,或是一隻慘白的手,一隻沒血色的腳,血透進土裏,暗紅染著泥,活人對著廢墟悲慟得死去活來。救活不救死,死的人暫且壓在下麵。一行人踩在廢墟裏追趕救援隊伍,腳上穿著鞋也不敢踩實,怕踩到遇難者的屍體,更怕一腳力氣葬送了沒被發現的生還者。路過一堆堆廢墟,廢墟上有恍惚的人,有冰冷的屍,誰也不側臉看好奇。好奇是悲慟,廢墟是墳塚。他們一行人沒有鮮豔,穿著黯淡,像傳不幸的報喪烏鳥。走著走著,子君前麵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腿一軟坐倒在地上就再起不來,抱著膝蓋嚎啕大哭。領隊的是個老漢,五六十歲的樣子,目光堅毅,皮如枯鬆,黑灰茬發,頷下一溜胡子像鐮刀割過的莊稼地。他掉過頭放下扛在肩頭的鐵鎬蹲下來,又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救援隊,命令道:“娃兒,站起來!上前麵去救人,不能在這裏孬種!”旁邊有人聲援道:“也是的嘛,哪鍋一哈見那麼多的死人,娃兒還小。”說完抽一下鼻子,聲音明顯帶著哭腔。領隊老漢厲聲怒道:“七六年唐山,死人摞成堆,我也是像他一樣大。活人都不怕,咋鍋見不得死人!”那少年渾身戰栗起來,哭得更淒。子君抬頭看,一幹堂堂七尺的漢子,悲到傷心處,被活活刮掉一層皮,個個麵容憔悴,眼裏噙著淚,有控製不住的,捂著嘴巴往後退幾步轉過頭去抽一鼻子。那少年顫抖個不停,子君放下榔頭,摘下披身的外套剛給少年披上,不遠處的一堆廢墟旁就有人喊起來:“底下有人――底下有人――”子君安慰老漢道:“我來照顧他,你們去救人,你們去救人!”老漢拾起鎬,領著一行人匆忙忙奔過去。

子君絞纏住他的胳膊,嚐試著扶他起來,他腿裏化了蠟,腳下一軟又癱下去。子君再攙他起個半身,背脊往前一探把他扛在肩上,抗麻袋一般找了一截子矮牆讓他靠著坐。他像是受了屈,啃啃啃的倒吸氣。子君見不遠處有救災物資發放點,快步過去領了兩瓶水兩個麵包,給他一半,自己留一半。他吃下麵包,喝了點水情緒才稍稍穩定些。子君問他為什麼來地震現場,那少年道方才領隊的老漢是他祖父,地震砸死了他們其餘的家人,他們爺倆簡單把家人埋了,簡單的祭拜都沒來得及,就被老漢強帶了來,村裏家人死個差不多的勞力都被老漢動員過來。子君心尖兒被鐵鉗夾住使勁向下?O了一下又突然鬆開,疼得一腔縈繞回環。他站起身背對著少年不教他看見臉,肘子擱在未及坍塌的矮牆上,看著眼前的一場廢墟,一口粘痰吐出來,痰絲連著嘴唇,眼裏全是淚。這是一支絕戶救援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