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蘭鴻儒在他相親的事上饒赦了他,他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子君道:“這是說的啥話,您長壽呢。”他舉重若輕的把這事拈花揭過,向祖父講外麵的風雨,他講事情很會摻拌,國際時評對比國內熱點,社會熱點聯係個人命運,擇掉了社會傷風敗俗的爛葉子,砍掉了自己萬念俱灰的彷徨。蜂蜜倒牙,陳醋酸牙,兌和在一塊兒便是一道糖醋好菜。末了,他靈光乍現似的想起來,把在鳳凰城二遇那苦行僧的事向蘭鴻儒提起,他嬉笑道:“那斷命的僧人說我是天孤星下凡塵。”說罷他半張著嘴,伸出舌頭,眼睛溜溜的,做個鬼臉,一副玩世相。蘭鴻儒道:“苦樂愁歡,冷暖自知。半池荷花,半畝蓮蓬,滿塘空心藕。”一句話?N開個口子,好像在椰子上琢一個洞,子君心裏泣血作藥的萬金油全給他“汩汩”放了出來,空剩下一個蕩蕩的殼子沒有重量,子君遲遲的不說話。蘭鴻儒見他這樣,道:“我們那個年代轟轟烈烈鬧革命,你爹那個時代思想大地震,到了你們這一代......”他倒鯁住了,隻語重心長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惱,事無輕重,都是刺,都得咽。痛苦不可怕,可拍的是心做了叛徒,成為痛苦的幫凶。”子君憶起吳沛菡與周鴻宇,委屈的抽一聲鼻子,拾起祖父的手捂在臉上,眼角一片潤濕潤。他至今沒敢向老太爺說幫襯蘭錦程在外經商,稱謊道在外麵一家小博物館擔任書記官。孟軻先生的“何必生利,惟有仁義”,這位不日利的祖師爺為重本抑末的老觀念編織一張處驚不變的假麵具,把爛塌了的大鼻子,長了楊梅瘡的臉都掩在下麵,卻偏偏不能為子君作商為奸討一張赦免書。子君道:“爺,我跟二爺這麼說的,如果我也去經商,一定是個成功的奸商。”他吃吃啃啃,擔心蘭鴻儒看穿他,又擔心說不出心裏話,腦子完全跟不上嘴巴。當著老祖父,他才敢不憚的釋放理想主義光芒的文人氣質,那氣質脆如酥薄如冰,心裏紮不下刺,眼中揉不得沙,往日裏一層盔兩層甲的裹著護著,生生怕被人拖出來一頓嘲弄毒打。蘭鴻儒深知授魚與授漁的利弊,他早知孫子下了海,也看得出與人爭利出賣自己的絞痛。他與自己博弈了一輩子,眼看著是要死的人了,再給後來人設綱上枷便是他不教人喜,死了也遭人唾棄。外人是客,自己才是個角兒,他沉思片刻,無限感慨道:“人這一輩子,有問題大都僅是路的問題。人自降生日起,行至安眠長辭,各自於命定的軌跡行路,陌路當然,相遇是緣,當然要感念父母、愛人、子女、朋友,短程相伴便是幸事。慢慢你將發現,親情會對你無法理解,友情也也不過是相遇後的一段,婚姻更是耗磨精氣神的挑戰。縱然情深如骨肉親情,也僅是半生緣,淒涼居多,孤獨百年。”蘭鴻儒在他那嶙峋的胸腔上輕拍了拍,又道:“生命看淡,該怎麼走這裏說了算――你想去做什麼就去做,別教人攔著。跟著自己心走的人,在外人眼中可能是個瘋子,但是他所經曆的生命曆程,必將成為一個傳奇。”
蘭子君的手被蘭鴻儒握著,每說一句話就由著他緊緊地握一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蘭子君心裏鎖下的結,也隻有蘭鴻儒捅得開。他瞧著祖父,直覺得他天靈蓋頂著一暈靈光,他想若他眼下斷氣,下一秒定能天國涅??,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考慮太草率。他是不折不扣的共產主義者,信現世報都有失立場。蘭鴻儒最後囑托他道:“估摸我是再分不出時間了,我囑托你個事兒,那部《中國當代城鄉大事紀編年考》現在纂到了大改革,改天要是我沒了,你給我往下接上。”子君推脫道:“恐怕我道行薄淺,好心成事反成狗尾續貂。”蘭鴻儒歎道:“怪可惜的,教了幾十年書,教出的官不少,教出的商不少,就是沒教出個搞學問的。不知是我水平不濟,還是這世道人心變得太快。哪怕有那麼一個,我也不至於教你來替。”蘭鴻儒堅持他慧眼識珠,又用司馬史官秉承先祖遺願的故事來勉勵他,子君為迎合他,勉強接下。瞧外麵漸漸亮了天,子君抖一抖煩惱,燦若朝霞的一笑,安慰蘭鴻儒睡覺。等蘭鴻儒睡著了,他看著老祖父一起一伏的呼吸,反倒哽著,鼻子酸酸地。一直挨到旭日初升,實在耗盡了精神抬不起眼皮,這才昏昏沉沉睡過去。
蘭老太太與蘭錦華母子回蘭鎮後,老太太早晚要朝聖基督做彌撒,牆上貼著兩張基督受難與聖母抱子的像,他一朝一夕要跪下來念禱一陣子,都是千篇一律的禱詞,“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麵前我們都有罪,我在你麵前懺悔禱告,求你原諒我們這些罪人,為我們全家提供吃穿衣食,保佑我們全家健康平安。”“我的主??我的神,求你保爺爺早日康複,擺脫疾病擺脫災難。他要是沒了,留下我一個老媽子家可咋辦,你保佑我,你可憐我;求你保佑錦程一家在外麵平平安安,萬事順心。背井離鄉有萬難,兩個孫子千好萬好,求你保佑他們。我的主??我的神,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們永遠恩惠在你的福音下。我的主??我的神,我把一切交給你,我永遠祝福你,永遠信奉你,你保佑我......”她說得動了情,摘下眼鏡低下頭去揉眼睛。刁鵬舉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邁著螃蟹步悄悄靠近蘭老太太,他脖子上係著一隻藏銀的十字墜兒,毫無任何宗教意義,權用來惹人眼球。他想向她炫耀,表示他是她合格的外孫。刁鵬舉將要伸手去拍蘭老太太,被她冷不丁的一句“阿門”驚得向後一個趔趄。蘭錦華在一旁看熱鬧,一把把他拉到一邊,道:“別亂動,打擾老太太。”他回過頭去道:“姥姥給全家祈禱,怎麼隻說舅家,沒有你跟小姨?”蘭錦華撇撇嘴道:“老太太說的是他們家,說的蘭家,我們倆是外人,外人好事挨不上邊,看病湊錢的事就跑不了。”那邊蘭老太太耳朵淺,沒聽進去,顧著掏出一本袖珍隨身的《聖經》唱開了詩,“求主恩賜”――大衛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