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蘭錦繡把梁孝謙的早飯放在灶裏煲上,又往醫院去了,前車筐帶著一個食?V,裏麵是她前夜煲好的雞湯。外麵黑漆漆的看不清晰,尚好,天空上還懸著昨天的一盤圓月,為她的自行車照路。今天十五。隆冬幹澀的土泥路結凍發白,一路蜿蜒伸曲,像條熠熠的白龍,在遠處銜接上了舌舐月,白龍抬頭。“該到了。”“該來了。”她心裏有個和尚在敲木魚念度經,經念得越沒了節奏,她車騎得也越匆忙,及至到了醫院,已是滿頭大汗,像個剛出籠的雪菜包子,逆著嚴寒往外蒸熱氣。病房的門掩著一道縫,她透過那隙縫瞧見兩個個穿黑呢大衣的男人,旁邊蘭老太太與蘭錦華交互握著手坐在一邊,兩個女人早就被熬成了人幹。女人隻是個官樣機關,籌不出什麼法子。那兩個男人雪青的臉,神情嚴肅,立在蘭鴻儒左右,清一色崖澗深眶,眉宇間看得出冷峻的相似。蘭錦繡有了主心骨,她心裏敲木魚念度經的和尚收了嘴。蘭子君不經意一扭臉,瞥見避在門外的人影子,他繞過床尾徑自朝蘭錦繡走過來。蘭錦繡慌忙避過身去,拾起胸前的一條包頭巾拭幹淚,蘭子君那邊開口道:“是小姑啊,我當是誰在外麵不進來。快進快進,外麵冷。”蘭子君閃身把蘭錦繡讓進病房來,蘭錦程抬眼看一眼蘭錦繡,穩穩道:“繡兒來了。”蘭錦繡隻“嗯”一聲,轉身去把手放在腰間用手比劃比劃道,關照她方才未來得及開口的話道:“子君走的時候才這麼高,這都多少年了,現在你看看你這兩個兒,一個比一個標誌。”子君道:“小姑,看你這記性,我去年回來過。”她又回憶一番去找思路,大悟道:“哦,對對對,去年剛回來。也難怪,你們一家人離家這麼久......”蘭錦繡隻知實話實說,並不覺得哪裏不妥,她顧得和侄子說話,他們兄妹之間無關緊要的對話簡單到隻言片語,沒開始便匆匆結束,她厭惡又懼怕蘭錦程那強盜脾氣,天王老子他也敢舍一身剮。蘭錦程年輕時是那種我主沉浮、人皆配角的極度自負心理,沒本事還脾氣大,典型的一隻鬥敗欺家的公雞。蘭錦華、蘭錦繡當年都有過自由戀愛的曆史,全教飛揚跋扈的蘭錦程從中阻撓作梗,現在的丈夫,刁家梁家都是蘭鴻儒托人做的媒。他依舊對兩個妹夫看不上眼,卻不敢對老父親的決定冒然公反。蘭錦華、蘭錦繡若對現身的臧否人事有絲毫的意冷心灰,首要全恨到蘭錦程身上。兩個妹妹的刻意規避很顯長兄如父、非禮勿言的傳統,假象成兩個妹妹對蘭鴻儒的倫理家教繼承的很盡美完善。
蘭鴻儒病魔纏身虛得很,一向沒了說話的力氣,蘭子君去年在鎮子作下的風浪他也無力追究。蘭鴻儒入院以來,蘭家便一向清鍋冷灶下來。蘭錦程擔心老太太吃不消,差子君陪她先回家,這可是難為了他,他擔心那陸婉兒再向他來索情債。他移花接木的把這份優差送給蘭錦華道:“爸,大姑從省城回來連著幾宿沒合過眼,教她和奶奶回家休息,我在這守著。再說――家裏要上鍋壘灶,女人家事情我哪裏應付得來。”蘭錦華一連數日不上妝,心事全在一張攢著微皺的月白臉上刻出來,蘭錦程瞧得出,她心事多。蘭錦程道:“那也行。”頓了頓又道:“鵬舉不是也來了,別教他淨在繡兒家呆著,也教他跟著你回家去。”提起刁鵬舉,蘭錦華好像被蘭家人狠狠抽了一耳光,臉上辣辣的不敢抬頭。蘭錦繡怪怨道:“他瞎屁不知,也不知道來醫院靠靠腳跟子,淨知道領著孝廉在外麵瞎逛,到飯點才知道有那麼個家。”就像自焙出的儲蓄罐,隻能由自己摔碎了拿錢取子兒,蘭錦華自己的兒子也隻能由她來批評,別人說三道四她就要反唇相譏,因為是自己妹妹,那帶著刀子的話打了折扣,她不情願道:“那我有啥辦法?”一攤手把皮球推給蘭錦繡,蘭錦繡眼拙,仍舊道:“你教他爸管他。”話一出口,才覺得說了一句套空的話,教泥鰍去鬥鱔魚的命,隻能是一個比一個滑。蘭錦華道:“你淨明白人說糊塗話。”蘭錦繡聽出其中隱怒,不再還口。女人回娘家有說不盡的苦,蘭錦華攤牌罵起刁鵬舉,道:“他一生下來,我就看過他的腳趾頭,二指頭比大指頭長出一截子,天生的不孝子。”她這樣一寒到底的話說出來,蘭家人便都不說話了,隻有蘭老太太在一旁嘬牙花子罵她,道:“這華妮子說的是啥話?”刁家的家事是摔在牆上的一攤汙泥,意外摔出後現代主義畫麵的精妙情節,外人隻願意旁觀其外捧場看戲,誰也沒有勇氣半路殺進去,做主持公道正義的劍客佐羅。蘭家人全給冰封在病房中,各自沉默看時間在指縫溜過,自甘揮霍的希求它溜得再快一點,它反倒賴著不走,奢侈的奏出“嗒、嗒、嗒”的鹽水瓶點滴子。蘭鴻儒半路醒過來,剛巧聽到他們人間疾苦的話談說到“你教他爸管他”,半寐著眼把手提到胸前疊著,像電影中借坡順驢的橋段接下一句,道:“子不教,父之過。”刁仁貴又來不和諧的攪場子,果真是上陣父子兵的威力,每每刁家父子一同被提起,蘭家人無人敢應,刁家的經,沒人念得開。蘭子君把手插進頭發裏,脖子轉個圈,偷偷瞟一眼紛紛僵住的蘭家人,直想笑,他忽然覺得蘭鴻儒大稽若謹,頗賦冷幽默的喜劇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