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連心,連著兒的心,通到母的心,劉老太太心疼的直掉淚。她哆哆嗦嗦掏出一塊包絲描邊牽葉攀藤的錦帕子,將那截小指頭包好揣進懷裏拾起杖子來就往外走。兩個媳婦連忙過來攔,都給她斥了回去。劉進一又過來攔,她一樣不允,卻由著他扶著往外走。外麵雪還沒停,頭上懸著一輪玉盤月,雪映著月,月襯著雪,與這無理取鬧的世界一樣,分不出因,辨不出果。腳底下一步一個“咯吱”“咯吱”,與人行於世一樣的艱難。到了蘭家門外,劉老夫人吩咐大兒子去叩門,蘭子君出來開門,見是劉家母子,忙往裏讓。劉老夫人教劉進一等在外麵,由蘭子君攙著進了蘭家院子。蘭鴻儒捺開了院子裏的燈,走出堂屋來看,劉老夫人見了蘭鴻儒,舉著那包著小兒指頭的帕包跪在蘭鴻儒麵前,淚眼汪汪道:“老族長,你的精明安排,我向你報喜來了。”
蘭鴻儒將劉進一那截子小拇指頭吊在蘭家與郭家之間一棵五十年的歪脖子廣玉蘭上,賭徒們到了郭家門前,抬頭看一眼那截吊在樹上的小拇指,紛紛汗顏搖頭,各自止步回家。蘭鎮的賭,算是一時給治下了。
鳳凰城那邊打電話來,說二爺準備去青島跑單幫,要子君回去幫忙,子君顧念蘭鎮,一直拖著遲遲不動身。這日打春,蘭鴻儒老學究,遵老規矩要出門踏青。立春小走,夏至出遊;立秋長衣袖,冬至雄黃酒。料峭初春,乍暖還寒。乍起的春寒風,還沒來得及思考怎麼個刮法,爺倆已經出了門。蘭鴻儒穿著一件扯天扯地的長棉袍,葦絨子絮在一起的窩毛棉鞋;子君穿他從城裏帶回來的呢子大衣,打了油的黑皮大頭鞋。一古一今,傳統與現代附在一老一少身上,並肩前行。老人引他到了鄉郊麥田,爺倆一人軋著一條田埂,蔓延著像延伸到盡頭的鐵軌。頭上頂著一排彈頭楊樹,有一顆泛著乳白像魚肚皮,粗可環抱,擎到天上去撐著一把掉光葉子的遮天蓬傘,刮起風來枝弄風,呼咻呼咻,像低沉的憤怒。子君興趣陡升,衝著那白楊眨巴眨巴眼,蘭鴻儒指著那魚肚白楊道:“那顆是你爹年輕時栽下的,唔,當時也就你這麼大......都長成這樣了。”老人沿著田埂往裏走,子君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老人蹲下身子用手捋著烏油青的麥苗,像愛憐的托著新生嬰兒的產婦,道:“今年雨水足,擱往年這時候也就長到指頭高。”子君對莊稼的生長一無所知,尷尬的立在一邊不言不語,腦中卻萬千思緒。子君覺得自己像是一樽接受雕琢的人身石膏,按照計劃,上半身原本已經雕刻成為柔美的女性,雕刻師卻突然精神出了人殼,發現純正的男人與女人已經不能滿足他膨脹的藝術欲望,索性將下半身雕刻成蓬勃的男性。神鬼不類,卻成了異想天開的傑作。如果不是十歲時蘭錦程將他帶出蘭鎮,他一定可以長成一個優秀的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放水施肥,培種育苗;命運的軌跡卻帶他進了鳳凰城,他被城市強迫著梳油光可鑒的摩登頭,講蹩腳的外國話,做捉磨難測的文明人。冷冰冰的鋼筋水泥城市,喝口水也須掏錢,摔一個跟頭也要比在蘭鎮摔得疼。漸漸他蛻掉鄉土的那層老皮,喝牛奶吃麵包,吃滑了嘴,開始挑剔牛奶與麵包的虛偽勢利,果然有三聚氰胺與漂白粉。他開始換口味,卻驚然的發現,故土的風土民情又成了他難以適應的瓶頸,他毫不留情的批判蘭鎮的頑固愚昧。兩邊都沒有他理想的完美世界,他這隻破繭的蝶被卡在花開花落中間,向前向後都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