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我來請罪(1 / 2)

老人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對子君道:“我的孩子,這是咱蘭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田地。”他踩一踩腳下的田地,然後揚起頭來道:“這裏的風水好,兩麵黃土,二水環繞,將來我死了,就埋在這裏,麵朝西南坐觀整個鎮子子,坐觀你們一家老小。”“誰憋鎮裏,誰沒出息;在外顯達了的,卻終有一天要回來。根在這裏,誰都逃脫不掉。”子君開口道:“爺爺,父輩的進城謀生者,他們與我相比,唯一可以欣慰的是,百年之後,父母可以回到故鄉,落葉歸根,而他們的後代卻注定死無葬身之地,這是曆史不可抗拒的命運。”他把聲音壓得極低,卻擰著眉頭堅定的看著祖父。蘭鴻儒張張嘴,卻是咽下一口唾沫沒有說話。

蘭鴻儒帶蘭子君出門活動筋骨,實際本是想賣他一個關子,更沒想到窺探出孫子的心話。蘭鴻儒很懂得關注眼下,耐著疼將心頭露尖兒的釘子砸進去,帶子君到了蘭山下。到了山下卻並不上山,老人雙手叉腰仰望在山腳下,山上一片槐樹林,各自傴僂老態,百年不敗,嘁嘁喳喳的低話私語,老人“哎唷――”一聲長喝,長吐出一口濁氣,撲啦啦驚起一群穿醬褐衣的雀鳥,像打出的地對空散花彈衝進雲中去,那雲朵一團一團的,似乎一掏掏得下一塊來。老人緩緩情緒,道:“這片老林有幾百年,當年日本鬼子打過來的時候,鎮上人全都上山躲進這片老林才保住性命。”踩著一條曲徑道,老人領他由山前轉到山後,便見護著山腳流到眼前的絲帶蘭河。河邊生著一棵老歪脖子樹,一隻翩葉木舟泊在樹下,扁舟不係,漂在河邊蕩來蕩去。河對岸蝸著一磐石頭屋,籬笆柵欄炊煙升,像是還有有人居。蘭鴻儒衝著對麵喚道:“劉鬼臉,在家不?”稍一愣神,由對麵石頭屋中探出一個老人來,畏首畏尾的,像隻夏天裏剛爬出地麵的知了猴,他手瞻在眉頭上望過來。蘭鴻儒高聲回道:“我――”說罷,引著子君上了船,拾起船頭的櫓子撐到河對岸去。蘭鴻儒對子君道:“你跟你爸走之後的事兒,你不知道。劉義仁,劉鬼臉,就是那個鎮上孩子見了就跑的劉鬼臉。”子君“唔”一聲應他,他接著道:“孤苦伶仃的也怪可憐,他強脾氣,守著一門手藝放不開,二爺沒跟你爹出去下海之前,這片林子歸他管,二爺走了,鎮上就把這片老林教他看,他巧能就地取材,老疙瘩枯樹根全都歸了他。”“劉家祖傳的手藝,可惜到了他這裏絕戶無後,鎮上青年也是都出去賺錢謀生闖大世界,沒人願意繼承這不換名不得利的東西,老祖宗的東西要斷香火。”“根雕,根雕手藝,等會兒見了你就知道。”

蘭鴻儒與蘭子君上岸,劉鬼臉身披軍大衣佝著身子來迎。這鬼臉老人一臉猙獰的燒灼傷疤,頂上不長頭發,眉眼口鼻有化破妝一般醜陋的印子,一張臉仿佛唇線抹到眼眉的判官臉譜。蘭鴻儒道:“這是錦程家的二小子。”子君向他招呼,他隻冷冷的應一聲,並不像鎮上人仿佛闊別生死後的重逢要與他一番寒天暄地,他躬著身子引路往屋裏走。劉鬼臉是人不可貌相的完美詮釋,帶著恐怖的麵具,卻有一片心靈的淨土。他一門心思的鑽關心他的手藝,心得其所,像出家的和尚,不聞不問紅塵仇恨。蘭鴻儒平日裏常來這裏與他閑坐,兩個老人知根知底的交了一輩子,老馬找老牛,並不需要明確的事由。

邁步進屋,一股刺鼻的漆油撲麵而來。石屋很趁地方,周圍滿滿當當擺置著百十件根雕,種種神奇,件件驚豔,漆油味便是由那上麵來的。賤鷗鴉,貴雀鳳,百禽啁哳;奸豺惡灌詐狽狼,猛虎鬥龍蛟,千獸爭威;迎鬆送柏垂楊柳,夏荷冬梅秋菊楓;捉罷金蟾嬉銀蜍,仍有綠蛙白蟲。子君在城市中見過各式各樣藝術的展覽,恨不能敲鑼打鼓的掛招牌搖旗號,卻都是為了騙一張門票錢,他買票花了錢,能夠在展廳裏問心無愧的從文藝複興中扯出格爾尼卡,從莎翁悲劇裏刨出寶男黛女。眼前卻是真材實料,在大隱的民間藝術家麵前,他真心感覺自己是個孩子,他住不下口,這個那個的追問。劉鬼臉隻言片語的對付,一個好的傾聽者不會多說話。劉鬼臉手下正在雕琢中的一磐根,摘住一個頂子吊下來,千絲百縷,萬箭齊發,像隻展開身子的憤怒刺蝟,又如一朵爆炸的煙花。子君問起來,他才說雕的是龍舌蘭。劉鬼臉與蘭鴻儒說過幾句話,捧出兩盞蓋碗釅茶招待蘭家祖父二人,二老沒有要緊的事,便各自照顧自己,劉鬼臉自去一邊捉著刀鏨雕根。空餘出個杞人憂天的蘭子君。子君在一邊看他做活兒,天冷,手遲鈍,總箍不住刀,活兒也慢。子君頗有感觸,像眼前這兩個老家夥一樣的萬千活化石,他們是民間藝術和人情世故傳統道德的最後繼承者,他們不會在帝王將相構成的曆史中留下痕跡,他們走遠了,帶走了中國傳統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的所有秘密,他們死光之時,也是中國現代化完成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