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俄兒鈴(1 / 2)

蘭子君沒有往家裏打電話要人來接,一個人從西往東獨自走回家去。轉過一條街,老遠見一個果販蹲在馬路邊,衣衫襤褸的黑的布棉袍露出白竹布褲子,一坡草皮短發,活像個受難的僧侶。這條街平時受管理者限製得很,管理者如馬路流氓,對待攤販,大有國民租界“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歧視。子君不自覺掏一掏腰包,還剩下二十塊,其餘的都給吳家人做了彩禮,他突然有為家人添置東西的感恩。麵對這老頭還有些別的企圖,他不承認。他現在隻剩這二十塊的家當,拮據如從骨頭上刮下來的肉沫一般,這裏離家還遠,他還有打車回家的意圖,正猶豫著他已經與那果販擦過。留情著她瞅一眼那果販,又退了回來。那老人衣衫襤褸,頂著短雜草腦袋,刀刻的皺紋,他似曾相識。

他蹲在那老人的推車前隻是挑挑揀揀。已經入了冬,還有南方倒運過來的反季芒果,缺水與他的褶子一般,看樣子是找不到銷路。那老人也不勸他買,隻勸他吃,允了他吃了不買不打緊,隻要他嚐味道。他深知商道,深知他的意圖,仍舊經不過他的好意,勉強矬中拔高揀了一隻圓潤的。那老人“咦――”一聲,道:“你這年輕人,擔心我皺巴小老頭會騙你。”說著推給他一隻幹癟的,似有人不可貌相的深意。子君一壁吃一壁聽他東南西北的說,說他不景氣的生意,“現在人不識貨,早起趕市場,買的都是圓滑的澀果;花高價也不願買他的甜果子,長得難看唄。人啊!”又溯到建國初期的年代,他青春煥發的年代。現在他大抵驢子戴上馬罩子,左右不合他的規矩,所以“世風不古”。如今的現在早已不是當初的從前。子君道:“聽口音,像是西北來的......甘肅?”那老人道:“見你年紀輕輕,倒是挺老成。甘肅,會寧。”子君道:“我知道那裏,狀元縣。”芒果吃了他一手的糖水,黏黏的,摸哪裏哪裏都粘。他想起他的錢來,看來不買是不行了,似乎在欺騙。他少年時代起就隨蘭錦程東奔西走,拖家帶口也沒有丟下他,跑遍了大半個中國,人話鬼話各地方言他大體都有耳聞,這老人的路數他不會不通,隻是看著他的模樣,不忍心不幫他。子君花掉了身上剩餘的二十塊,拿出一個送那老人吃,他卻推手拒絕,不隻是商人不吃本行,還是葉公好龍,純粹的做生意騙買。子君卻已經滿足了。臨要走,那老人卻突然叫住他,灼灼的盯著他看,一個明白浪打過來,子君細打量那雙深凹的慧眼,輕浮道:“原來是那華嚴寺的僧人,行遊來了鳳凰城。”子君向來討厭與僧道打交道,這才痛疾被他騙了買,然而已經晚了,卻不能放過調笑他的機會。子君似有新發現,摸著他麥茬似的寸頭調侃道:“月亮門兒長出頭發來了,師父凡根未淨啊。”那苦行僧並不介意,一笑道:“心是不係之舟,身成牢;生有不拘之格,命是錯。”子君來了氣,道:“成牢!是錯!你倒是說個明白,哪裏成牢,哪裏是錯?為何成牢,為何是錯?”那僧人道:“所經是牢,所曆是錯。”子君剛要問原因,他已經說出來:“欲問今世因,前生做者是;欲問後世果,今生受者是。”“天孤。”僧侶道士都是瘋子,子君一聲笑噴出來,指著自己開花的臉道:“你見過嬉皮笑臉的天孤。”說罷,甩手邁步不羈笑的走了。

子君回家後,越想越蹊蹺。無端端接到報信報錯人的訃告也要弄個究竟與自己無關,更況是有人向他下達命運通牒,命犯天孤星,他還沒有變成完全出賣靈魂的拉斯蒂涅克。往後幾天他再去那條街,都不見了那賣果子的行僧。他隻當是遇到了今世的瘋和尚濟癲。

轉過年來,蘭子君隻等著回青島的日子。黑暗是沉默的鐵甲獸,無能的人傷不到它的皮毛,最怕它突然發作。這日剛過三點,未及黎明,沈文欣一個激靈欠起身,她滿頭的預感不詳。她在黑暗中呆坐了一會兒,額上的汗還沒來得及拭去。突然,蘭家的電話就烏嚷嚷叫起來,“俄兒鈴......鈴!......俄兒鈴......鈴!”一遍又一遍,總是沒人接,就好像千言萬語要說出來又說不出的喜劇台詞。沈文欣不敢接,她隱約覺得這電話透著凶相,以至於那電話就在窗前她也不敢動彈,好像那上麵接著荷葉上的水珠,一動便掉在地上砸碎了。她連忙催促蘭錦程去聽電話。蘭錦程拾起電話來聽――蘭鎮本家打來的,蘭鴻儒病危入院。蘭錦程掛掉電話,把事情向沈文欣大致說了一遍,在床頭胡亂抹了一包煙出了臥室。他無力的把自己仍在沙發上,方才對沈文欣又重複了一遍電話的內容,似乎用光了他全部力氣。他無力的擦燃一根火柴,黑暗中亮起一隻火紅的小三角旗,火光燃起的一霎,照亮他額前耷著一綹頭發,黑洞洞的眸子若隱若現,疲倦而深邃。沈文欣從臥室走出來,把手覆在丈夫的手上,然後無言的坐在他的身邊。幾十年來重複過無數這樣的日夜,即便當時沈文欣鬧出的的婚姻危機,也已成不值一提的過去。故事在曆史中總渺如塵沙。沈文欣看蘭錦程抽完一支煙,耐住良久,道:“你帶子君回去,這邊我照應得來。”蘭錦程道:“我還是帶子軒走吧,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子君留下來也好給你添個幫。”沈文欣道:“子軒馬上就要考研,不要攪擾他。子君與爹感情又深,爹生下這個病,萬一有個好歹......還是教子君回吧,你留下他,他心裏也熬不住。”蘭錦程略一考慮,道:“那我就帶先老二走,爹那邊一緩下來,我們就回來,你再帶子軒去,咱們輪流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