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與鴻宇談得投機,鴻宇言談之中極力掩飾他不光彩的事業,子君蛛絲馬跡能夠窺探出他醜陋荼毒的冰山一角。倒是勾起鴻宇的記憶,然而還是那些成長的痛苦,淒寒的歲月,慘寰的經曆,真正觸動了他的心,伴著飛甍似的雨與寒冷的冬天都走到他腦子裏去,眼睛鼻子裏有涕淚的酸楚。一個回頭,便不經意抹掉了。半路子君接了二爺的一個電話,店裏忙不過來,催促他快回去。臨別,趙錢孫有意無意扔出來一句話道:“有的時候,該認真就認真,該糊塗就應糊塗。”子君一笑帶過,心裏明白,這是在給他敲耳摑鍾。子君走後,趙錢孫仍舊不忘給他一個響亮:“五彩紛呈的人,過目即忘就可。”
蘭子君用一年時間助二爺盤活了這家店,生意還算撐得下去。生意場上的人,一切親疏好壞都與利益掛鉤,但凡是可以有利圖的人,都成了他活動疏通的對象。人窮街前無人問,富人千裏結賓朋,他深知金錢的蠱惑卻不能自拔,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他發現沒有金錢攻不破的堡壘,金錢造人性,用錢去戰鬥,就能征服一切。四喜珠寶行的姚祥玉在青島很是照顧他,政商軍警,黑白青黃,深深淺淺都介紹他接觸過。當然,他為這些引見付出兩次私人宴會的無償家俱供應。為了利益,他去對別人抱大腿捧臭腳,別人亦然對他溜須揭屁,他卻現實的認為人因財富而變得高貴,絕對是亙古的真理。即便如此――虛榮尊嚴得以極大滿足――他成了交誼時一張拿得出手的臉麵牌。隻是他的心種著一片田,始終有那麼一隅不曾被澆灌,而今已是龜裂幹涸。心是自己的,他自己清楚得很,真金白銀的銅臭味,終究不是他這書香墨客之人聞得慣的――他當初的理想錯了。即便討價還價得了勝利留下富餘的利潤空間,他仍舊覺得昧了平等良心,更不必說他在商言商的精明,賺並不對等價值的錢。蘭記庫存的家俱都教他三三兩兩蒙混著賣出了好價錢。他與二爺玩笑,道:“我是一個奸商。”二爺略沉思,道:“並非所有虛假都受人唾棄,至少假牙受人稱讚。”說得輕巧,一根燈草。然而,現在他已在路上,回不了頭,好像“林中分了兩條路”,人決不會有機會兩條路都走一遍。他自己仍要自嘲:“不與君子鬥名,不與小人鬥利。我是有名的小人,是勢利的君子。”功利的對男人的引誘,絕對要比女人的危險魅力深刻。
子君與二爺住著就近的一處居室,每天忙碌罷了,他拖著灌鉛的步子回家,一傾身子便睡倒在二爺的太師椅上夢春秋,心靜的像一潭碧綠的湖水,風影成定格在生活中演義著的點點斑藍。“我的夢啊!我的夢啊!”“全給這現實社會困住了!”“困住了!”子君總在這樣一天的忙碌後不知不覺的睡過去,然後說夢話,把二爺招來喚醒他,等醒過來發現是夢。二爺問他是怎樣的夢境,他皮裏陽秋的簡單幾句話,揭過話引子回屋去。時已是落暮,窗戶沒關,吊著碎花的粗布簾子,晚風吹斜陽,吹出打心底裏泛出的陣寒,那粗布簾子吹打出“噗嚕噗嚕”的響。他深顫一個寒噤,寬衣上床,倒頭便睡。
到了陰曆年底,蘭記要收賬結業,方此時遇到棘手的事:賒賬出去的幾樁買賣抵賴討不回錢,其中一家還把捧著欠條去結賬的夥計打傷住進了醫院。欠條都被撕票摔在臉上,這筆帳更沒了憑據,走正規法律途徑怕也是把握不足。蘭子君去醫院探望那夥計,人整個臉被打成紫茄子,張嘴說話含混不清,好像嘴裏含著兩顆鼓酸杏,胸前斷了兩根肋條,鼓氣呼吸都要疼得噝噝倒吸涼氣。這是子君從鳳凰城帶來的老夥計,人老實又正派,之前跟蘭錦程,在蘭家任勞任怨做了十幾年的事,今日受這禽獸般待遇,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熱辣辣的抽在臉上,子君心中窩下一團火。子君幫他墊上醫藥費,開車直奔石老人灣去,瞞過二爺把這事委托給周鴻宇。周鴻宇曆世這些年,他曉得麵對求事的人,被求的人須得端著架子,千呼萬喚始出來是最好的效果;他自己就受過多少回這樣的折磨。他有他的一套處世哲學:屈己下人的人,永遠先磕頭後張嘴;若要把人踩在腳下,硬著點。然而,聽夥計說來人是蘭子君,他毫不推諉的出來見麵,並不橫打鼻梁的打包票,隻平靜應下這樁事。子君從酒吧出來,安慰自己道:“金錢聞不出味道。”他已經蛻脫掉哲人與文人的通病,隻會憂慮,而不去幹實際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