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房子被開發商強行鏟平了,你知道不?”
“什麼時候的事兒?”
“就是前幾天,摸黑動的機器。”
“人呢,人怎麼樣?”
“全埋下麵了,你想還有得活嗎?”
“都死啦?”
“都死啦!”
“唷――這沒天理沒王法的,孩子才多大啊――造孽!”“就沒個人管?”
“誰去管――誰敢管――你護我,我幫你,都通著呢!”
蘭記新開張生意還算過得去,白天忙前忙後的不得閑,晚上閑下來躺在床上心事多愁,眉心都窩著一個疙瘩,周鴻宇像一隻彈簧小人兒準時跳入他的腦海,這命大的孩子竟然死裏逃生活了下來。父母在,他來時的路眉目清晰,去路則被遮掩;父母不在,他來時的路變得模糊,去路反倒敞開了。周鴻宇的事像看了開頭與結尾的影視劇,不得不教人猜測過程的精彩部分,更況是一部死人複活的驚悚懸疑劇,攪得他不得安眠。他嚐盡治療失眠的辦法,總不得治。尤其還教他悟出一個適合中國人的催眠術。一二三四數綿羊的催眠術,是為西方講英文的國家量身設計的,英語“睡覺”的“sleep”與“綿羊”“sheep”音近,英文將“sheep”可供西方人暗示麻痹;中國人當要學會用“符合國情”的理由掩蓋一切理虧,“睡覺”就要數“水餃”。子君嚐試著這麼做了兩次,無一不被自己的發明創造笑醒,那擰在眉心的疙瘩又化開了,心想若是向外人講這段子,定要招人笑柄,就像價值觀的發展史,源頭都是被當做異己的。也就第二天把這檔兒當做玩笑將給二爺聽,二爺被他無聊而精致的發現逗笑,他也就知足。他心裏有預感,周鴻宇還會來。他們的少年故事一筆帶過,卻留下深深的線。
時間快得教人來不及察覺,四月五月然後六月,春走了夏又來。隻用一場雷雨的時間,夏天來得太過倉促。雨天人稀,蘭記的接待都被二爺吩咐套著藍罩袍去做衛生,蘭子君偷懶躲在房間無聊的翻著一本雜誌,這時樓下的接待“篤篤篤”敲門進來,說是馬路對麵立著一個人,已經站了一個上午,動也不動的盯著蘭記看。子君站到窗前,撥開窗簾的一條縫,看得到那人西裝革履,露出一件寶石藍的襯衫,黑紗傘遮得精巧,整個人頭罩在裏麵。風雨飄搖中是一身人在天涯的佇立。子君回頭對那接待道:“你去請他進來。”又改口道:“算了,還是我親自去。”像周鴻宇這樣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人,戒備心要比報警器還要敏感,不要說眼前的蘭子君一步一步朝他過來,就是一陣涼風滑過也要驚心回頭。朝夕相處的人須戒身防備,闊別重逢的人卻可以坦蕩如砥。他與子君之間存留的僅是少年赤子情,餘下的全是相隔十年的空白歲月。他更多交往的更扮豬吃老虎的蛇蠍狼豺之流,要拿錢財與性命交換杯盞利益,保不齊那酒裏還浸著鶴頂毒鴆。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氣的寒淒淒,全然不教人覺得是雨。子君一句“鴻宇”,他便甘願放下久不落的戰旗。
周鴻宇開車沿著香港東路一路走,海爾路轉向,一路到石老人灣。透雨的海灘不能走得太深,一腳便是一個坑,海潮帶著沙貝填上來一窪水,漫上來再退回去,一陣一陣的伸縮著舌頭,漫灘舔成一張磚紅色的大席子。雨後灘上難覓到結對成群的遊客,有幾個海防的警員,穿著橙紅救生衣徘徊著巡邏,遇見蘭周二人威武的要他們遠離海岸線,“海警預防暴風雨。”漫長的海岸線隻開著他們兩把傘,其中一隻仗著一抹流紅,堂而皇之的向這無趣的世界突兀的抗議。周鴻宇話不多,多是低著頭往前走,子君拿自己的傘自嘲道:“像個女人一樣,揀了一把紅流雲。”海平麵板著鐵青的臉臉沒生機,連著海岸線,山脈般的起伏洶湧,整個世界也跟著晃動起來,才教人不至於忘了它是個不苟言笑的沉默野獸,大嚴若浮,大善若惡,大喜若悲,它吞噬了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與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