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炟思緒被打亂,他怔了一下。雖然心裏有點不舒服,可老太傅明知道皇帝會不舒服還是要說,且所言分明是謀國之言,又令他無從反駁。
往常每遇大事,劉炟都會順從太傅、三公主張。爭執不下,為西域事曾鬧到太後麵前,結果他被太後訓斥了一頓,讓他在重臣麵前顏麵無存。
但這一回,他未回答趙熹的話,而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便站起身走下坐床,繞過博山熏香爐和大書架,走到東麵掛著大幅縑圖的牆前。他仔細地看著黃色縑圖上的隴西、金城二郡,未回頭卻問道,“依太傅、諸卿所言,隴西羌人之亂,當如何破之?”
趙熹、牟融、鮑昱、第五倫都走到縑圖前,他們顯然已經會商過,趙熹接過權倌遞過來的銀柄竹杆指著武威道,“稟報陛下:羌人西進,隴右、三輔、河西危急。然高原羌人之亂,南方夷人之亂,表麵為漢吏搶劫羌婦引起民憤,實質為羌胡共謀亂漢。故處置羌亂,應與經略西域一體籌劃,而不應顧此失彼!”
“確為羌胡勾連--”劉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老臣趙熹的話,以及早晨與大鴻臚竇固的一番長談,已經讓他從咋夜開始便亂成一團的思緒中似乎有了一點頭緒,“昔吾為太子時,曾聞羌胡亂華之謀。今羌人又叛,西京震動,眾卿以為當如何處之?”
趙熹看一眼牟融,牟融頷首,接過銀柄竹杆接著劉炟的話頭道,“陛下,永平年間,羌胡曾兩度密謀,先定‘羌胡分漢’策,後又施‘促漢內亂’計,先帝雷霆出手,先斬羌國使臣,後派大鴻臚竇固自張掖出西海(注:即今青海湖),擊殺燒當羌王,才破其謀,為吾舉國練兵奪得三年時間。”
“今西域都護與已校尉亡,戊校尉迎回玉門,漢斷西域,羌人以為時機已到,故爾才蜂起作亂也。北匈奴暫且在西域得勢,定然會寇河西。北胡、西羌,一南一北,勾連為禍,南方諸夷定然亦會借機生事。如此,則吾大漢再無寧日。故吾等以為,欲滅西羌之亂,必先擊其源頭……”
“源頭?!”未等牟融說完,劉炟麵露慍色,又漸漸轉為惱怒,他扭頭直視著牟融道,“朕剛下罷屯、閉關詔,卿莫非欲令吾起兵討匈奴?朕豈能出爾反爾,遺笑於天下邪?”
牟融沒想到皇帝勃然變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司空第五倫忍不住叱道,“天下大旱未息,黎民孤苦無助,此時起兵討伐漠北,塞北、河西怕又要打成一團,國家豈堪承受?陛下,老臣以為,太尉府此策不妥,此時向北用兵斷然不可!”
第五倫當著皇帝麵咆哮太尉,司徒鮑昱性直,一下子炸毛了!
他怒視著第五倫,激辯道,“司空所言,分明誤君之語,斷非謀國之言!三輔大旱,朝廷尚可賑災解之。羌人如擊破隴右,再據三輔,威逼西京,則北匈奴必兵出河西四郡。河西孤懸羌胡之間,倘若河西危難,則天下從此再無寧日。司空大人,彼時汝當呤《春秋》歌《周禮》退敵乎?!啊?!”
鮑昱擲地有聲,有理有據,但聲色俱厲,甚而刻薄。第五倫從來不敢與這猛人當麵對壘,此時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劉炟性格溫仁,今日他分明十分不滿重臣禦前咆哮,他聲音漸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此事不難定奪,諸卿不必再爭!”
幾位老臣都愣了一下,劉炟卻接著道,“為人君者當謹記,聽民興,聽神亡,民者國本也!朕撤都護、戊已校尉,息西域刀兵,罷屯閉關,實以養生息,乃不得已爾。北虜虎狼,朕為太子時,父皇屢屢教誨吾,漢與北虜不兩立。吾非不征北匈奴,是時未至也!”
劉炟的一番話,令禦書房內眾臣都為之一振,沒人再敢辯論,可隨即眾人又十分迷茫!既知漢匈不兩立,漢使團未歸,為何便要罷屯、閉關?!
難道不知正是這道詔令,令漢使團和西域漢軍陷入孤軍絕境,令已經歸順漢朝的西域各國陷入首鼠兩端、茫然四顧的境地,令先帝北擊匈奴的國策、令漢軍以鮮血換來的戰果毀於一旦。班超使團、西南南道各國已在絕域苦戰,還說時未至也,國家大事,豈能義氣用事?
趙熹、牟融兩位老臣麵露痛苦之色,鮑昱性格直爽,話都到嘴邊了,被牟融狠踩了一下左腳,他吃疼這才將到了嘴邊的詰問給生生給咽了下去!
天心難測,劉炟溫仁墩厚不會說假話。三位主戰的老臣雖然困惑,但他們見多識廣,當然能看出,劉炟雖年少,絕非甘願偏安自守太平帝王。西域潰敗、隴右大亂,朝中主戰、主和兩派鬥得你死我活。今日他一任眾臣吵得山崩地裂,卻穩如泰山,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莫非心裏已有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