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想到的是8 年12 月31 日的深夜,我裹著一件白色的毛線外套,從早稻田的留學生公寓溜出去,沿著門前的小路一直走到街角的小小地藏廟。
日本的習俗是在新一年的1 月1 日合家去神社祭拜祈福,我一個人在異鄉,也不打算排長隊去湊熱鬧。兒時物質精神都很匱乏,那一點點期待都被積攢到節日的那一天釋放,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早已經對這一類慶典失去興趣和新鮮感。
不過,我依然記得初高中時還會在每個新年前夕的夜裏,點亮台燈為新一年的自己寫一封信。
“親愛的新一年的我,展信安。”
信裏總結上一年的經驗教訓,給未來的自己提提建議,說不定可以總結出來一二三四的階段性計劃……合上日記本的那一刻,心中滿足得仿若新一年真的會不一 2版後記樣似的。
人是需要儀式感的。儀式感讓人活得莊重。
說真的,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的日記本中“未來計劃”甚至還包括考上哈佛這種話——也隻有過去這麼多年,我才敢笑嘻嘻地將當年那個小小的自己的雄心壯誌公布出來。
計劃這種東西,隻有既相信自己也相信命運善待的人,才有心力去製訂。
所以漸漸被我放棄的“一二三四”,究竟是因為我不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命運會善待我?
異國他鄉並不濃厚的新年氣氛讓我忽然有了興致,雖然並不清楚應該去哪裏。可能是覺得自己即使不再給9 年什麼特別期許,至少也應該尊重這個馬上就從身邊溜走的8 年。
或許隻是想要站到街上,看著自己經曆過的幾百個日夜在燈紅酒綠的街上聚首,然後一齊從東京的車水馬龍中倏忽不見。
就在這時候,忽然下起了雪。
我抬起頭去看泛紅的夜空。下雪最迷人的地方在於,當我努力仰起頭向上看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尋他們最開始出現的蹤跡——然而我的眼睛追不到它從天而降的漫漫前路,所能捕捉到的,隻是它靠近我那一瞬間的無中生有。
無中生有,在路燈下給我的眼睛變了一個戲法,一刹那落了滿身。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秒鍾。人生中有那麼多一秒鍾,像落了滿身的雪,都被我們在前行中抖落,也許就幸存那麼一片,化成了水滴,落在心上。
我記得自己抬起頭尋找雪花蹤跡的瞬間。甚至我聽見心底有個聲音說,你會記得這個瞬間,不為什麼,總之你會記得。
可惜東京的雪總是下不大,再唯美的意境,一旦想到我那個美利堅室友說的“好 像上帝在撓頭皮”就會煞風景地笑出聲。我就沿著小路走走停停,從一片橙色的路燈光圈走進另一片橙色的路燈光圈。流浪貓偶爾會跳上人家的院牆,跟我走一段,然後又悄然隱沒於夜色中。
就這樣走到了街角的小地藏廟。
這種小小的地藏廟在日本四處可見,木頭搭建的神龕,裏麵供奉著一個纏繞著紅布條的石雕地藏,當然,那塊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石頭很難讓我相信他們真的雕刻過。
我從來沒有去了解過日本本地的神話傳說和這些地藏廟的供奉規矩,我一直是個很典型的中國人——對於神明寧可信其有,但是似乎又沒有那麼相信。
虔誠皆因有所求。
不過,留學期間,每每路過這裏時,我還是常常會駐足停留,幻想一下,這個小地藏眼中的這片管轄守護之地在一千年中曾經發生過怎樣的變遷,是不是幾百年前也有一個趕路的少女停下來,坐在神龕邊的樹蔭下歇歇腳?她當年歇腳的大樹,不知怎麼就拔地而起一片方方正正的高樓。
街角的地藏廟處在小路和主幹道的交叉口上。我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倒開始心虛自己一直鬼祟地站在這裏,看起來會不會很像圖謀不軌的浪蕩少年。
背後突然響起很溫柔的聲音。我回過頭,一個經過主幹道的上班族打扮的女孩子主動問候了我,指指地藏廟,問我是不是外國人,是不是想要寫“繪馬”。她說著就走向神龕前麵的一排架子,上麵已經用紅色絲帶係滿了許願的木牌。
許願。多少年沒有做過的事情了。
我在她指點下買了這樣一塊十五厘米見方的小木牌,一麵用來寫字,另一麵則畫著和風海浪。
她笑著對我說新年快樂,然後消失在十字路口。
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木牌發呆。
巴掌大的地方,要寫什麼?
2版後記我跑去看架子上其他人寫好的卡片,發現日本人的願望和我們國人的願望也沒什麼太大不同——希望臨產妻子母子平安,祈求明年大學聯考能夠升入東京大學,馬上要畢業了請神明賜我好工作……
大多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實現的事情。寫在卡片上,既是祈禱,也是自我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