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越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見到扶蘇的情形。
大殿中冷冷清清的,一身縞素的少年跪在棺槨之前,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他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憐憫,皇長子又如何?在這深宮之中,一旦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就如同一塊鮮肉被扔到了餓狼堆中,遲早會被分食掉。
聽到太監的通傳,扶蘇抬起頭,他的臉很消瘦,可能由於剛剛經受了喪母之痛,神色也顯得很憔悴,但他平靜的目光卻具有一種十分神奇的穿透力,就這麼一眼,好像就看到了淳於越心底似的。
皇帝陛下的話又浮現在他心間:“朕的這個長子天資十分聰穎,雖然你是博士館中公認最有學識的人,但朕相信隻要你好好教他,不藏技,不日他定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又有一個太監走上前去將扶蘇扶了起來,大概是因為跪的太久,也或者是由於悲痛太甚,他站起來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很快他就恢複了正常,走上前施禮道:“想必閣下便是淳於越博士了吧?博士親至而未能遠迎,是扶蘇失禮了。”
淳於越忙回禮道:“公子有孝在身,倒是臣下今日來的唐突了。不過臣下鬥膽進言,莊子曾說過,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扶蘇聽著他長篇大論蹙起了眉頭,很不客氣地打斷他道:“我今日很是疲乏,若博士沒有什麼事扶蘇便不陪著博士了,博士請自便。”
淳於越碰了個軟釘子,知道扶蘇此時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裏去,倒也沒往心裏去,乖乖退下了。
後來扶蘇跟著好幾位妃子生活過,最終還是早早搬出宮來自立門戶了。淳於越作為他的最後一位老師,卻一直跟在他身邊傳授給他知識,其實自從淳於越給扶蘇上第一堂課起不到兩年他就覺得自己沒有新東西可以交給扶蘇了,但扶蘇仍是經常會來拜會他,問他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而後因為他的回答而哈哈大笑。
淳於越知道自己說話一點意思也沒有,喜歡動不動就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他也知道扶蘇並不太讚成自己的政見,時常毫不客氣地指出自己的想法太過泥古不化,但他不願意改,孔孟老莊等聖人營造的世界已經深深地烙在他腦海裏,他向往遠古那種和諧的社會關係,古樸的生活方式,他向往大同社會,他相信隻要恢複古製,大道便能得以施行,這是屬於知識分子的頑固。
每當他撫摸著山羊胡念叨“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時,扶蘇總會反駁道現在的環境與遠古已經不同了,當時那一套在現在根本行不通。
而淳於越就會順手抄起離他最近的書卷砸過去,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老師講話哪裏容得了你插嘴了?”
扶蘇總是可以靈巧地躲開。師生兩常年這麼玩著,樂此不疲。
行不通嗎?玩鬧過後,淳於越每每自問,卻得不到答案。
他本以為自己這個學生雖然頑劣了點,至少跟自己還是一邊的,但他沒有想到,在那次辯論中,扶蘇竟會幫著李斯來對付自己。
“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麵諛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